过段时间,有人传出来说,管胜利被抓了。
先是传抓他的地方在机场,说警察费了不少功夫。因为管胜利把头剃了,还戴了眼镜。管胜利一辈子没戴过眼镜,不需要镜片遮挡他也瞧不见人。所以那会儿他文绉绉的,警察就没认出他,直到飞机快起飞,都没堵住管胜利。
那咋被抓了?听的人问。
消息又来了,说管胜利被抓是因为登机口将关的时候,他突然窜出来往登机口冲!人人听得红瞪着眼,竟突然想起件机场奇闻来。问那人是不是冲登机口时,被工作人员和警察一拦,当空吐出口血来?说的人说对对对,倒坐直身子听着了。听的人又说,那血跟空中开了朵大花似的,顺着下巴滴一路,那人眼看要冲进登机口,就差一点,竟出溜倒了。说的人问,咋就倒了!听的人说,踩着自己的血了么,滑出道血印子,半天爬不起也就被抓了。
不久又来了消息,说管胜利被抓时竟还吱吱嘎嘎地笑,笑成了一只熟虾,腰弯脸红。围观的人问,这也不是啥光辉事情,你笑哪出?管胜利说,你看,老天保我过沟过坎,可这回让我死哩!又说管胜利上警车前还喊了句话。众人脊背直往外冒凉气,问是啥话。说的人压低了声音说,他喊,“天道好轮回”哩!
疯了疯了。谁也没法详说子丑寅卯,但都说管胜利疯了。还有人争当证人,比如一个机场清洁工信誓旦旦,说见到个男人边走边拆电话卡,往厕所去了,出来后手机和卡都没了。他说那是管胜利,却没办法说清那人是不是光头,因为他戴了帽子。
好事的将这些碎玻璃似的消息拼拼凑凑,当事人管胜利却匿了身形。因跟多起假种案有关,涉案金额大,管胜利已经被刑拘。现在除了代理律师,连他媳妇都见不着他。
公司最近也总议论。
这会儿小麦收罄,麦种入了仓库,只需操心实验田和玉米制种,大家闲话的功夫便多了,聚一处却说的是远发要收老管的事。
一个说:“当初管胜利求着远发收购老管,远发都没动静,老管破成这样倒伸手哩。”
又一个说:“到底有交情么,老管破锅破碗的值多少?包装厂和食品厂都快转不动啦。估计就是陈远发意思意思,主要还是周济管胜利的妻子老母,要收老管不是早收了?”
第三个说:“俺咋听说管胜利他老婆没答应,还寻其他买主哩?”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老管经过这遭,还有人肯接就烧高香了,管胜利他老婆还能不答应?更何况都说陈远发和管胜利交情深,他不可能薄待管胜利家。
“假的吧。”众人纷纷摆手表示不信。
高旭东在一楼打印文件,见大家散了,便收了文件上楼,就见张栋伟在办公室门口冲他招手。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张栋伟已经佝着腰窝进办公椅,手在脸上一搓,脸上起了几道深纹,说道:“你知道管胜利为啥要卖公司?”
高旭东摇头:“老管就算没有自己的品种,整体营收也不错,又有包装厂和食品厂,我确实不懂管胜利怎么一定要卖公司。”
张栋伟道:“他得了罕见病,说病根在肺上,卖公司是准备到国外换肺。”
高旭东惊讶:“谁说的?”不由想起管胜利冲登机口时吐了血的传言。
“管胜利他老婆,打电话问咱要不要收了老管,我还没跟公司商量。”张栋伟道。
“听说远发又要收老管了?”
“是哩,不过管胜利他老婆说,管胜利交代,公司烂手里也不卖给远发。”说着又琢磨,“当初那些经销商来咱这儿一闹就收手,管胜利这才破釜沉舟卖假种。难道背后挑唆的真是远发?不然管胜利一直寻远发收了老管,咋就突然不卖了?”
高旭东心想,这事恐怕只有管胜利和陈知南知道。
一片云移到太阳前,太阳光像被狗一点点吞掉了,屋里渐渐暗下来。
张栋伟搓搓头发叹口气道:“当初跟管胜利喝酒,他老婆张罗酒菜,多利落一人,电话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哥你不能不管胜利。听意思已经求了不少人。管胜利这回摊上罕见病,因为假种也得罚不少,以后是城墙上跑马难回头了,听着让人怪难受哩。”
“没人收老管?”高旭东问。
“谁敢收?远发当初说要考虑都没人争,更何况现今发话说要收?风吹连檐瓦,雨打出头椽,平白得罪远发干啥?”
高旭东笑道:“我倒觉得咱公司就得收。”
高旭东将打印的文件递上,还是跟老管比着涨返利时就做好的,一直没拿出来。当初比着涨返利一是为教训管胜利,二就是想收了老管。这段再想想,公司想发展,还是得收老管,便又将文件拿了出来。张栋伟戴上老花镜看文件,见上头分析了收购老管的好处,说不仅能增加公司体量,下游的包装厂和食品厂还能完善公司产业链。同时提出最大的问题虽然是资金,但总归有几种收购方案可以考虑。
张栋伟合上文件沉吟:“小高,你分析得对,考虑得也周到。”
张栋伟说一半不说了,高旭东问道:“张董还是担心远发那边?”
一只鸟捉住窗外栏杆立了一瞬,扑啦啦扇翅膀走了。张栋伟盯着发怔,道:“且不说咱没必要得罪远发。要真是他们捣事,咱更没必要触霉头。”
高旭东笑道:“张董,陈远发这人怎样?”
“是个好人哩。公司刚改制那会儿,咱求到他门上,都准备好坐冷板凳,没想到人家热情招待,还说乡里乡亲,价格要的也不高。要不是这老品种,咱公司撑不到现在。”
高旭东点头道:“有关远发的传言不少,但说陈远发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是多数。若他确实如此,肯定欢喜咱的发展。如果陈远发就只是个虚伪之徒,咱这里不碰他的霉头,别处也会碰霉头,躲不了的,不差老管这一回。”
张栋伟一怔,哈哈笑起来,终于说可以开会讨论一下。
下午会议就开了,众人虽也担心远发提出收购老管,公司再插一手像虎口夺食。又觉得确实是好时机,那可是市里的老管种子公司,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就得趁别人不敢伸手时拿下。一投票,收购老管的事就定下了。
张栋伟让高旭东联系管胜利的妻子。管胜利的妻子瘦高,穿着敞开的长外套,走起路风抓着衣襟在身后打,透着股飒。听说老管初成立时她是部门领导,嫁给管胜利后也打理公司,之后便在家带孩子了。她没想到还是云州伸手,而且提出的收购价不低,要知道也有人看着老管千疮百孔,暗中试探个废品收购价的,欺负老管家没了人了;而且云州和老管才刚因红利和假种子闹过两番。所以她看看高旭东又看看收购案,好一会儿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高旭东道:“张董说,老管底子不错。不是这些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咱两家有误会,我们有不对的地方,我们认,只是现在公司也不宽裕,除了员工也会购股外,还有一部分会折算成分红,也算能保证你们家以后的生活,您看看。”
管胜利的妻子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管胜利还是法人,得托律师捎话。
谁知过几天,律师直接联系了高旭东。
那律师也姓高,四十左右,方脸盘,架个眼镜,眼睛在镜片后闪光。收购谈得很顺利,张栋伟让楚家强和高旭东招待律师吃饭,一行就又去了县上的鸿发酒楼。席间那律师说出去抽根烟,路过高旭东时随口道:“高经理一起出去透透风?”
高旭东一个激灵,突然有预感这律师来不止为合同的事。他跟着去到酒楼外,一丛月季开得正盛,律师吐出的烟成了蜜蜂脚下的雾。
一支烟抽完,律师道:“高经理的母亲是叫董冰?”
高旭东头顶炸了声惊雷:“谁告诉你的?管胜利?”
没人知道管胜利被抓前经历了什么。
他孤注一掷要去国外做手术。剃了头发,买了个平光镜,穿了身平时从不穿的防风夹克,夹克有个半遮脸的帽子。他知道警察正在抓他,一路都提心吊胆,结果没在机场看到警察,却接到陈远发的电话。
“警察在抓你,别想着往外跑,好好躲起来。”陈远发说。
“现在没警察,”管胜利道,“我既然能走,还留下来等死么?!”
“眼前就看两尺远,到了还这样,就像当初造远发的假种,真以为没人知道?”
“你知道?”管胜利惊讶,“你咋知道的?”
陈远发冷哼:“不拆穿你,是不想让你再冲其他地方伸手。眼窝子浅,人又贪,你才走到这一步。听我的,把电话卡毁了,找地方藏起来,回头找公用电话给我打。”
管胜利咬牙:“老天爷会帮我,老天爷一直站在我这边!”
“老天爷早就不站在你那边了。”
“胡扯!”
“你知道高旭东是谁么?”
“……”
“他是董冰的儿子!”
一切旋转起来,眼前的人影成一团团白雾撕扯,管胜利以为自己摔倒了,醒过神才发现他正摇摇晃晃往前走。
“好好躲着,要是被抓……我照顾你老婆孩子。”陈远发挂了电话。
老天爷不帮他了。管胜利将电话卡抠下来,使劲掰几下,颤得厉害,冲进厕所呕起来。他将电话卡冲进马桶,在马桶上狠磕几下手机。站起时脚下一滑,头撞在墙上,竟然听见董冰的声音。
“站住!还我的种苗,还给我!”他看见董冰正飞快地叠着脚跟在车后跑。
那会儿他开经销点的送货车,路坑坑洼洼,不比董冰快多少,但毕竟是四个轮。可那女人竟然那么能跑,那条路又噩梦似的看不到头!
“别跑了!再跑我撞死你!”
管胜利手忙脚乱,车子冲出去,在路口的荒院后硬转个弯,终于把女人甩掉了。但他很快又从荒院塌掉的墙头看到了她,这回她被抛起来,一声惨呼后又跌下去。管胜利吓坏了,透过墙头的荒草看到撞董冰的竟是辆拖拉机。那司机慌张地连滚带爬摔下拖拉机,正见满头是血的董冰在他眼前抽搐,他哀嚎一声,拽住拖拉机又爬上去,慌乱地拐另一条路逃走了……
多少年了……
耳朵一声锐响,管胜利捂住耳朵,挡住董冰“把种苗还给我”的声音,绊着脚走到窗前,手一松,手机在墙上撞几下掉了下去。
躲起来,也许能顺利过了这一劫。他知道。可老天为什么不帮他了?算命的说过老天保他过沟过坎!老天怎么能不管他!他不甘心!
管胜利在厕所外站了五分钟,突然红着眼睛冲向登机口,老天不能不管他。如果跑出去,他在心里哭着祈求,他再也不回来了。帮帮我,老天爷,帮帮我!
几个便衣从人群冲出来。管胜利知道自己完了。陈远发说的对,他果然只看见他想看见的。警察要捉他,怎么会穿着警服守在登机口?
他仿佛看见老天在登机口后叹了口气,可他只能往前冲。管胜利加快步子伸出手,三步,两步,离他的老天爷只差一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响声,管胜利脚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失去平衡的他重重跌在自己的血上,像是暗淡的红色花枝上开出的人形花朵。他仿佛看到董冰俯下身子看着他,有一瞬他觉得,滑倒他的血正是董冰的。
几只手将管胜利从地上拖了起来……
管胜利没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只让律师给高旭东带句话。
“很多事情,过去了还是过去的好。”高律师说。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高律师笑道:“高经理,我是管胜利的律师,这句话我只负责代传。这就是管胜利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