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强当着薛建的面报了警。
现在正严查假种的事,警察问得很细,楚家强便将电话递给薛建道:“你跟警察再说一遍。”
空气绷紧了。都知道薛建跳去老管是楚家强的一根刺,如果薛建拒绝,那他俩的情义也就彻底完了。所幸薛建还是接过电话,将知道的都跟警察说了。
又将手机递给楚家强道:“欠你的能还上不?”薛建故意让语气轻快,最后一个字却被蛰似的卡在嗓子眼里。因为楚家强没有一丝表情。
楚家强道:“公司虽然补救过来,但做出的事收不回。你不欠俺,要说欠,也是欠你自己。”
楚家强收起手机,招呼哥几个回公司。众人一个个走出院落,落在眼里的最后景象就是薛建蹲地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楚家强在公司闷闷地待到晚上,去战略部找高旭东,却发现人不在,转一圈才在研发室找到他。自从周天衡和冯在林来到研发部,除了培育手头的品种,也接续此前研发室的品种研发进度。现在公司的试验田紧张得很。高旭东来就是了解情况,准备向公司建议扩展实验田的。
楚家强跟着听了会儿,拽拽高旭东问道:“去不去拴马台?”
高旭东知道楚家强这是心情不美,想去看朱羽。跟老邢聊完便放下资料,去大街买了猪头肉和卤大肠带上。
到种兔场时天已昏黑,星星初上。高旭东和楚家强在种兔场的消毒区外喊了两声,出来的却只有赵连芳。种兔场已经上了正轨,蚂蚱几人每天忙完便各回各家,晚上只剩赵连芳和朱羽。可楚家强踮脚往里看,并没见到朱羽。
赵连芳却一下像见到救星似的,拉住两人叽呱呱地说起来。原来朱羽这天接了个电话,用外语吵了一架,说话像机关枪迸着火星子。赵连芳待朱羽亲闺女似的,更喜欢她没跟谁红过脸。所以见朱羽吵架比谁都急,赶紧让蚂蚱几个看看咋回事。蚂蚱当过英文课代表,凭着勉强没和着饭吃进肚的一点英文水平连蒙带猜,最后说道:“好像是她家人催她回去。”
这下大家都吓一跳,若朱羽真回去,种兔场咋办。一时每个人心里都云一团雾一团。可看朱羽仍笑嘻嘻的不提吵架的事,晚饭都多吃半碗,渐渐心里也没了底,怀疑蚂蚱那英文二把刀是不是琢磨错了。众人嬉笑一场,收拾完兔场便散了。只赵连芳知道这事没过去,对高旭东和楚家强叮嘱道:“你们看看这闺女到底是啥情况,俺知道她多吃半碗饭,就是不想让大家操心!”
高旭东和楚家强去到小院,朱羽却不在堂屋也不在卧室。两人正疑惑人去哪儿了,却听屋顶传来声音,气沉丹田,铿锵有力:“夫知人性,莫难察焉。善恶既殊,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诈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有尽力而不忠者……”
“这是念啥?文绉绉的。”楚家强问高旭东。
高旭东听了听说:“朱羽的偶像诸葛亮的话,嘿,这回没说错。”
朱羽竟在屋顶做瑜伽。一条腿向后扳起,另一边的手向前扬,举头望天,是被小孩命名为“龙游太空”的招式。还在继续抑扬顿挫:“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一见两人来,朱羽就站直了身子取下毛巾擦汗,笑道:“你们怎么来了?”见高旭东晃着手里的猪头肉和卤大肠,一下高兴了,说,“你们等着,我去拿酒!”
房顶很快支了小木桌,还放着赵连芳送来的几盘小菜。酒还是上回吃饭留的罐啤,咔哧咔哧打开,酒沫就涌出来,几人在嘴边就着喝。这会儿天上银河流淌,月亮不知躲哪儿去了,蝉鸣阵阵,夏虫声声。几人盯着星星想心事,谁都没吭声。
还是高旭东开口对楚家强道:“我还以为今天报完警,你会跟薛建打一架。”
朱羽赶紧问怎么回事,得知薛建竟听到假种子的藏匿地,也盯着楚家强。
楚家强笑笑说:“要说薛建刚走那会儿,俺确实恨他不把兄弟们放在眼里,又在旺季带走科技员,简直是活人眼里伸拳头,欺人太甚。后来李胖又说,薛建认为俺不重视他,还要咋重视,多做强似多说,多年兄弟在乎这些虚头巴脑?那阵俺确实想跟他打一架,觉得一场兄弟做成这样,还不如当初就不认识!”他见高旭东和朱羽都盯着自己,冲两人举举酒道,“放心,大家拼命补上建子的错误,也让俺想通个道理。人各有志。俺当建子是兄弟,却不能拿这名头捆着他。他跳去老管俺不怪他,就是他当初该擦擦眼睛,也不该给公司造成这么大麻烦。现在他付出了代价。这事了了。”
三人一碰杯,楚家强转头问朱羽道:“你因着啥事?听俺妈说你电话里跟人吵架了,是家那边吧?”
朱羽也一口气灌半瓶酒,将嘴一抹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原本想给种兔场争取投资,再去拿下省代理。但陆运明说,种兔场体量不够,做成创业项目又缺乏亮点,想找投资还得想办法。我跟叔叔说,不行先拿下临千的代理,苍蝇腿也是肉,不是你们的话么?结果前段时间我爸跟叔叔联系,叔叔把情况告诉了他。这事又传到我爸爸的弟弟那里。今天他阴阳怪气打电话来,说我搞这些不如向爷爷低头,不受重视也比这不咸不淡的种兔场好一万倍,还说爷爷对我很生气。我不明白,家里的产业是爷爷打下来的,种兔场是我们一点一滴建起来的。他什么都没干,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我看是你家老爷子想让你回去。”高旭东见楚家强欲言又止,替他说出这话。
“我才不回去。”朱羽将易拉罐子一撴道,“我说过,不证明我自己,绝不回去!”
楚家强吁口气,看着朱羽的眼睛比星星还亮,又开罐啤酒说道:“对,咱走咱的路。咱再不顺,再绕路,咱走的敞亮,管球他旁人咋想。”
朱羽哈哈笑道:“对,管球他旁人咋想!”
“不过……”楚家强话锋一转,“俺老觉得哪里不对劲。”楚家强恨自己没有高旭东的口才,见朱羽看着他,情急智生道,“就好比咱租了片地,盖了个院子,整了间茶室,还在里头做生意,看样子是红红火火。但搞得再红火,地还是别人的。有一天别人说把地收走就把地收走,咱不是啥都没了?”
高旭东道:“你是说,种兔场就算搞来了投资,弄上省代理,搞得再红火,种兔也是旁人的,不是自己的?”
“对咯!”楚家强一拍脑门道,“俺爸说过,勒紧裤腰带搞研发,就为把路走成自己的。别人的种子卖的再好,都是在别人的地上建房。卖自己的种子谁也收不走。咱不能开超市给别人卖货,咱得自己盖房!”
楚家强一边说,朱羽一边念叨,“别人的地”,“自己的地自己的房”……突然她一拍桌子站起来,喜道:“好主意,要是研究种兔,是不是就能让陆运明找投资了?”
高旭东失笑:“研究种兔?陈远发当年也是边育种边扩展销售网,现在你有销售网,也有养殖户,卖自己的兔子当然比卖别人的兔子有价值。但有几个问题得考虑。首先,你是外商,这种兔算谁的?而且研究不是一朝一夕,说不定比培育种子时间还长,你能耐得住?”
朱羽起来踱了几步,每踱一步,楚家强的心就像螺丝上栓似的紧一下,他被那螺丝箍得喘不过气,终于等到朱羽说话。
朱羽道:“当然是你们的,在缺少的市场上才能体现它的价值,它有了价值,才能证明我的价值。研究时间不用担心,就算我走,资金还在,研究继续,当然我会谈好我的收益。”朱羽笑着眨眨眼睛。
高旭东却突然想起贾友珊的话,说她有一天要把离开的人都吸引回村,越想越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便笑道:“看在你这么为我们的养殖业考虑,这样吧,我也给你锦上添花。”
原来高旭东琢磨过,贾家寨中的循环农业相当有价值。便对朱羽介绍贾家寨的独特模式:在果园养兔,同时种牧草;牧草喂村里的兔子和牛;兔粪又发酵成有机肥施进农田;田里的秸秆又能做成兔、牛和猪饲料。在这个循环里,养兔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因此他觉得这种循环农业也能叫“循环养殖”。
高旭东建议朱羽,联合贾家寨推广这样的循环养殖新模式,不单让一个个养殖户做客户,也将发展农业和养殖业的村庄发展成客户。种兔场也同时进行种兔的养殖、售卖和研发。这样养殖的体量上来了,经济效益上来了,生态效益也上来了。而种兔场在推广的过程中获得的经验,也能作为种兔研究的参考资料。
朱羽听得两眼发光,若真能联合村庄搞循环养殖,还真可能让陆运明帮自己找到投资,到时别说拿下省代理,也许再往上一步也不成问题!
两人谈的热火,楚家强闷得喝酒。农村的事他不比老把式差,只是脑子里想不到,要不就是没嘴葫芦倒不出。他越想越懊恼:朱羽跟高旭东这么合适,俩人都没在一起,还能看上他?又想起朱羽上回说的“交给时间”,越发觉得是客套话。也许她觉得时间久了,自己的兴头就淡了。楚家强突然起了狠劲:理论,英语,都是两个膀子上架个脑袋,高旭东能行,他又差啥?一边想一边就在心里发了誓,他也得学,不能只跟在朱羽和高旭东后头跑,他得蹬个风火轮撵上去!他得让朱羽跟自己在一起,不被别人看笑话!
“你在想什么?”朱羽突然问。
“想怎么追你哩。”楚家强咕咚吞下口酒,脱口而出。听高旭东一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楚家强脸一红,正想解释,腮帮子上突然被亲了一口。整个人都怔了。
“谢谢你啊楚憨子,多亏你发现问题,才想到这么好的主意!”朱羽棕色琉璃似的眼睛里蹦着星星。
“你亲我了?你是不是亲我了?”
朱羽哈哈一笑,啪嗒啪嗒跑去楼下写计划书了,楚家强的心上也啪嗒啪嗒地开满了花。天上的银河起了漩涡,星星舞得像迸溅的火星子,落在朱羽的脚印子里,跟着她往下舞。楚家强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冲到楼沿前。
“朱羽你等着,俺一定追上你!”
楚家强和高旭东一觉睡到天光,醒来才知道,昨晚发生了两件事。
先是警方去查了管胜利的老家福地村,果然找到还未包装的假种子和包装机器,藏在一个半塌的老房里,据说是管胜利的老家人帮忙放的。他老家人说,联系他放东西的是管胜利那边的制种户严开明。现在警方已经找严开明去问话,可管胜利跑了。
然后就是,薛建走了。
薛建是顺着当初他追张菲菲的那条路走出去的。大桥上的三轮师傅说,他一早就拎了个迷彩包裹,穿了身白衬衫和西装裤,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立在大街口,盯着云州的门看了好久。那会儿才四五点,只有些起得早的店主在下门板,可公司门还关着。师傅就点了支烟陪他立在那儿看,烟盘着往上升,像悬在廊厦的翘角上。
“那是俺们的老董事带头建的廊厦哩。”薛建说。
“知道,老楚嘛。”那师傅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哩?”
“去市里,坐客运大巴,到省城,坐飞机。”薛建说着,像看见自己当初追在送张菲菲的车后头跑。
“哟,那俺可送不了那么远,顶天给你送到镇上。”
薛建笑道:“是哩,是送到镇上。路得自己走。师傅,回来能不能帮俺给公司捎个话?”
“捎啥话?”
“跟他们说,俺薛建事情做错了,可也不是孬种。等俺哪天有底气回来,希望还能跟兄弟们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