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用三轮突突行进在冬季的山路上,不时路过高高的建在斜坡上的人家,灰的黄的砖墙,在残雪中嶙峋山石的掩映下,别有一番萧瑟。偶尔惊起只鸟,树上的雪沫子簌簌地落。漫天野只有小艾和刘美丽的红围巾,翻卷着惹眼的生命力。
三轮车在通往贾家寨的路口停下,小艾和刘美丽跳下来,对开车的老乡千恩万谢,才相携着往里走。山里愈发冷,两人的手冻得像小红萝卜,心却是热的。贾家寨没人不喜欢雪。他们对雪天的记忆不是打雪仗,不是堆雪人,而是舀雪。一到雪天,一行大人小孩肩挑手提着桶子出门,舀上几桶雪,化了倒进水缸,存进暗窖,这样整个冬天就不愁了。
这习惯一代传一代,成了每代人的家庭教育。直到今年,这带着不得已的苦涩习惯才终于有丢掉的希望,因为山上的果园存了水土,几场雨水过后,那条以前总是干涸以至于荒草丛生的河道,竟又汩汩响动了几天。
这都是贾友珊带来的。
“这种兔可真贵,搁野兔得买多少只呀。听着就心疼。”小艾咧咧嘴说道。
“有啥办法?那县里老板说以后就得这些品种。这事癞头又有得说了,我看他最近总往兔舍跑,殷勤得很,一双眼就瞅着咱犯错。咱可千万小心着点。”刘美丽道。
小艾叹道:“珊子可真不容易,天天心口上挂笊篱,捞(劳)心费神,还总有人不念好。”
原来之前,贾友珊去老严那儿讨主意,是盖大兔舍,还是修地下井。结果被高旭东的事一搅和给气走了。后来听父亲一分析,觉得老严还真可能是利用自己绊住高旭东。
她懊悔自己真记吃不记打,知道这表舅心眼子多,当初父亲去表舅那儿借学费被搪塞,自己还指天指地地说要自己争气。这两年自己立稳了根脚,这表舅才跟家里亲近些,结果一个不小心又着了他的道。她又懊恼高旭东没担当,薛晴说他走前还去诊所包了额头,难道真是被自己砸跑的?不就是一块石头!假种子的事没头尾,怎么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这之后就没再想着让老严帮忙,而是直接在村里开会,问该怎么办。村干部一征求村民的意见,都觉得冬天用水少,暗窖也能先支应着,再加上马上下雪了,更不愁用水。就决定先修兔舍,等卖几批兔子,来年开春再修地下井,手里有钱,就算连接管全换了也不怕。
新兔舍很快开建了,比之前扩大了一倍,还安装了机械的清粪设备用来节水。从建兔舍的第一天,癞头便混迹在工人堆里,说是跟工人师傅聊得来,今天送水明天递烟,明眼人却都知道他是在打听,今天问笼子多少钱,明天问架子多少钱,村委会有一笔账,癞头也有一笔账,就为对贾友珊一根筷子夹莲藕——挑眼儿。
贾友珊知道癞头想当村支书的贼心不死。她倒不把癞头放在眼里,但盖兔舍这么大开销,也确实让她有压力。这些可都是卖苹果的钱,而那些苹果树是村民挥洒血汗种起来的。对这些钱没交代,就是对贾家寨村民没交代。不用癞头,贾友珊自己也盯紧了每一分钱。
所幸兔舍在下大雪前建起来了。那天全村人喜滋滋的,手头没事的都来帮忙转运兔子。怕惊着吓着兔子,只拎着兔笼窸窸窣窣地一趟趟往来运送。新兔舍密密实实,温度适宜,一批兔子很快出栏,还新生一批小兔子。路过的村民们总喜欢探头看看,见从笼中捧出个肉球似的兔仔,脸上便漾了喜气。每个人都暗暗计算着兔舍一年挣多少钱。一群人掰着指头算了一回,这么多只母兔一回生多少只兔子……四五个月出一回栏,一年能卖多少只兔子……十个手指头掰了又掰,算了又算,掰晕了,算不明白了,眼睛却一只只亮成了灯笼。见面就说,“兔舍盖对了,咱村子有奔头了!”
贾家寨卖兔子,向来跟县城一家兔肉馆的老板联系。那老板是川渝人,既烹兔子,也贩兔子。这批兔子出栏,那老板收时,还是一样的殷勤热心。却说附近开了个种兔场,他打听了种兔场的品种,那肉兔出肉率高,如果以后养殖户多了,只怕贾家寨养的兔子就不吃香了。他说的不经心,贾友珊听了也没当回事,只当是老板觉得村里养兔的规模大了,想诌个借口趁机杀价。
谁知过了一个月,那老板又跟村里打电话,竟然说种兔场发展起来了。又说那种兔场服务也好,从卖种兔到销售渠道,一应俱全,已经不少人签了意愿表,马上会出现一大批养殖户。更不妙的是,种兔场在川渝的经销商,跟他是同一个。
“这说明啥?”贾友珊听老板语气严重,惴惴地问。
“贾支书,你得有心理准备。到时要是人家大批量地提供好品种的兔子,咱的兔子估计就被瞧不上眼了。”那老板道。
“有恁严重?”
“我得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省得到时候咱扩大了规模,兔子又卖不出去,船大不好掉头,想调整都来不及了。”老板道。
贾友珊听出来,这老板是想他们也从种兔场进种兔。便哀求道:“老板,眼下俺们才建了大兔舍,村里不宽裕。兔舍里的母兔也都能生,过几个月马上又出栏一批。你看能不能等俺们卖几拨兔子回回血,光景好点,我再问他们买兔。”
其实这老板有私心,因为贾家寨养的是普通野兔,虽说打的是绿色养生的招牌,但再绿色也不能指望土坷垃卖个金价钱。贾家寨早点换个好品种,他就能早点多拿点差价,多挣点钱。
老板沉吟着故作为难地说:“我看这样,种兔还是换。听说新品种三四个月就能出栏,回本也快些。以前的兔子再出栏你就折点价卖我。咱合作这么长时候,我也不让你吃亏,新品种的兔子,种兔场那边收多少钱,我每只给你多加一毛五。你不要小看这一毛五,等以后咱们兔舍成千上万的出栏,我加的数目可不小哩。”
贾友珊一行商量了两天,咬牙给老板回了个“行!”那时他们才知道,老板口中的种兔场,竟就是以前老楚家的养兔场!老板还多了一个,就是上回和高专家在一起的外国姑娘!
山路还留有不少雪,小艾和刘美丽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快到村口了。
“我看这里头肯定有问题!都知道当初老楚家的兔场因为咱快经营不下去了。再加上之前假种的事,那楚家强一回去,肯定盯着咱报复!他们干不好,还怨怪起别人来了!那跑兔子的也不是东西,咱村都这光景了,还合着楚家强算计咱们,不嫌亏心!”小艾啐骂道。
“我看这事说不好。”刘美丽想了想道,“珊子最近烦心,咱还是别提高专家的事,让她清静清静。再说换个好品种的兔子也不是坏事,咱兔舍大,说不定一年就挣回来了。就是买种兔花钱,怕癞头又挑眼,他再说啥,咱就拦着点。”
小艾叹口气。她自小跟贾友珊一同长大,看闺蜜吃力还不讨好,只觉得又气又怜惜。也只能答应下来。
朱羽见到小艾和刘美丽后,得了生意的灵感,果然将“贾家寨”三个字大书特书,煞有介事地将这当成第一重要的生意来做。
由于春季后,贾家寨的兔子主要散养在果园。朱羽便派专家实地考察,根据果园的情况,推荐了适合散养的兔子品种,又给新兔舍提了些整修建议,推荐了养在兔舍的品种。最后花了半天时间,培训了冬季养兔的注意事项。
这些都是免费的,条件就是,允许全程跟拍照片。村委会自然答应了,却不知朱羽回来就将每个流程选了几张照片,做成详细的流程指示图,绕着小院的红砖墙挂了一圈。不仅让来听课的农户知道种兔场到底能做什么,同时还展示了最大的招牌,“看,贾家寨也来买我们的种兔了!贾家寨你们都知道吧?”
连贾家寨都来种兔场进种兔,这果然形成了广告效应。就如同新官上任三把火,种兔场也有了一声惊雷。但还是有农户担心地问:“贾家寨的兔养得好,万一你收他们的兔就够了,不收俺们的咋办?以前就因贾家寨,咱附近养兔的散户都少了哩。”
朱羽笑眯眯地说:“这种情况绝不会发生。咱们的兔子品种好,养殖方法也专业,出栏的兔子品质不会相差太大,不存在收谁家不收谁家的问题。”
“人家的兔子可是养在果园哩。”农户又道。
“养在果园的是其他品种,大家放心,我们也会因地制宜,做出最恰当的安排,不让品种间相冲突。再来我们种兔场说包销路,就一定会卖出去!这个都签在合同里,大家不用担心。”朱羽提高了嗓音。
如此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贾家寨这回无法再影响养殖户,来听课和报名的人就更多了。楚家强没想到,朱羽果然用“贾家寨”三个字,就让来人增加一半。他拎来新的煤球炉子,一边添煤球,一边看着人头攒动,说不清是悲是喜。但看朱羽欢快的小鸟似的飞来飞去,听大家的诉求,讲解注意事项,便把心中浮起的隐忧强行按下,想让笑靥在朱羽脸上多绽开一会儿。
和贾家寨那边又沟通几次,送种兔的日子就定了。因为定得多,种兔从朱羽叔叔那边直送贾家寨。贾友珊为稳妥起见,提出先送到种兔场,等她们一行验收了,车子再去贾家寨。
朱羽一口答应。
这天早上,贾友珊便骑着农用三轮,带着小艾、七巧和刘美丽,从贾家寨出发了。
为保证第一批的出栏量,兔舍一口气定了1200只种兔。但这批种兔价格不低,每一只都真金白银,沉甸甸的。兔舍刚让大家有点奔头,却又要投出去一大笔钱,这第一批种兔能不能养好,不止对他们,对全村人都很重要。
几人都意识到这无形的担子,这段时间几乎没睡过整觉。这会儿也无言地瞪着眼发呆。三轮开到拴马台村时,袅袅的薄雾都没散,太阳在天边露些脑袋,一点阳光懒洋洋地伸展在薄雾间。运送种兔的车也没到,只几个人在兔场清洁打扫。
朱羽和楚家强一早就去另一边的村口接运兔车。赵连芳赶紧将贾家寨的让进小院坐着,端完茶倒完水,就去找儿子和朱羽。
小院这会儿静得很,黑板还留着昨天的讲课内容。煤球炉子里的蜂窝煤都烧白了,零星的火星子余热犹存,吸引着被寒风吹成冰柱的几人围了一圈。
贾友珊搓着手,打量着黑板上写的配种方法,还有环墙粘贴的流程图,突然觉得照片很是眼熟,正想说话,就见小艾沉着脸疾步走到墙边,竟冲墙角狠狠啐了一口:“俺就说这事有问题!费尽心思让咱来,原来就是用咱来宣扬!咱兔子养得好,可不就是个活招牌!”
说话间众人也围上来,在满墙的照片前瞪视着,都看出是将村里的照片做成了流程图,而且图上只有贾家寨,虽没明说,但谁不知道贾家寨的苹果园和新兔舍!
“这是咋回事?”七巧问。
“还能咋回事?”小艾骂,“想想不就是蹊跷?咋就非得让咱买老楚家的兔子,那老板在川渝的经销商咋就跟老楚家的一个!就是合伙诓咱们,用咱打广告呢!说是广告,就是拐着弯骂咱们:连贾家寨的都给治服了,你们再买兔子还怕啥!美丽你说是不是?”
刘美丽一时也没了话。
七巧“呀”了一声,道:“咋这么缺德?!想用咱打广告,不能好好说?也不看看咱村是啥光景,那么贵的兔子,可逼死咱们了!”
众人想到这1200只种兔,一时都眼睛通红。
贾友珊血气上涌,攥紧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1200只种兔啊。她一次次承诺村民致富,但一次次地让村民陪着她填窟窿。村民们越支持她,她越是愧疚。可这1200只种兔分明是无妄之灾!
能买1200只种兔的苹果,是多少人开荒、挑水、施肥种出来的!当年在山上种果树,连村里有老寒腿的五保户,都跟着自己上山,只说想让村子好一点,不想看着人一个个地离开,他豁出腿不要了也要帮忙!楚家强和朱羽为什么这么做?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们看到啦?”朱羽笑眯眯地走进小院,见几人都在看流程图,站住说道,“你们定的种兔多,几乎从头到尾体验种兔场的服务,特别方便养殖户理解流程。本来今天就准备告诉你们,需要的话,我们也能适量给些广告费。”
“广告费”三个字扎在贾友珊心上:果然是算计,要用他们来当招牌!村里勒紧裤腰带换了1200只种兔,只是人家口中轻飘飘的广告费!
朱羽不明白这短发支书怎么这样瞪着自己,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广告费免了。”贾友珊冷笑道,“再不济,俺村也不需要那些打发人的东西。我要在合同上新加一条。”
“加什么?”朱羽对贾友珊的新要求感到疑惑,合同都签好了,定金都付过了。
阳光像万丈利剑倾泻而下,听课的农户陆续走进小院。一辆车隆隆地停在门外,种兔也送来了。门外红火热闹的人群,到了门里却突然冷却。随车的专家走进来,也是不自觉地噤了声。人人都感到贾友珊和朱羽之间紧绷的气氛。
贾友珊朗声说道:“一旦种兔出了问题,你们要全额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