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友珊提出的条款不可谓影响不大。朱羽脑子立马转开了，种兔会出什么样的问题？怎么认定是谁的责任？又怎么赔付？
朱羽受家庭熏陶，已经签订的合同，最忌讳出尔反尔。她明白贾友珊的顾虑，只是有问题可以私下协商。此时农户都来了，一车种兔又都送到，箭到弦上才提要求，很难不让人认为是故意。
有两个农户知道贾刺头和楚家强因假种子起过矛盾，人群里便低声传开了。朱羽耳目聪睿，听到短发支书竟和楚家强有过龃龉，又见楚家强和一众哥们儿接了送兔车，也在院外站定，知道更得小心处理。这么多双眼盯着，一个火星子烧起来，之前的努力和树起的口碑都可能化为泡影。
朱羽对贾友珊笑道：“是种兔的问题，种兔场当然赔付。不过赔付条款的具体内容，还请给我们时间商量。”
七巧奇道：“赔钱不就是赔钱么？还商量啥哩？”
小艾冷笑：“当然得商量！揽生意时说到天上，赔钱时设个九九八十一难，让咱过火焰山哩！吃人不吐骨头，生意恁好做？今天当乡亲们的面，看看你们唱啥戏！”
楚家强听小艾说话厉害，公然让朱羽下不来台，蹙眉道：“说话别夹枪带棒的，种兔出问题不得分个情况？要是你们没养好也算到我们头上，这算啥种兔场，活生生冤大头，你们还不如直接抢哩！”
小艾嚷道：“看看看看，都等不及让咱过火焰山，就变了脸了！这就是个黑窝，光让咱掏钱不给咱赔钱，真当咱傻呢！”
小艾三两句就把在场农户划拉到同一阵线，众人果真窃窃私语起来。朱羽见情况不妙，对楚家强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多说，又对贾友珊一行笑道：“我们如果没诚意，怎么会合同没签，就请专家去贾家寨，又提养殖建议又做养兔培训？现在专家来讲授的课程和大家享受的茶水招待，成本也在我们头上。你们老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能让大家掌握些技能，我们多付出也不计较。但种兔场也是刚开张，需要成长，既然合同有可完善的地方，就容许我们讨论讨论，出个大家都受益的条款，也能一直保证咱们的权益，对吧？”
朱羽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在场的人一想，最近来种兔场听课，确实是茶水水果，毛巾大米，一样没短缺，自己天天连吃带拿。又知道红砖墙上那些贾家寨的流程，竟然也没收费，不免也觉得贾友珊咄咄逼人，都劝着让依朱羽所说，给他们时间商量。
贾友珊并不想把事情闹僵，说到底，能换上好品种不是坏事。只是气种兔场逼着在这节骨眼上换种兔，让村里人继续跟她当房檐上的兽狗子，喝西北风。于是就着朱羽递来的梯子道：“行，给你们时间，俺们等着。”
当下两人把对方打量一番，比前次的粗略见面多了些认识，但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赵连芳早战战兢兢等在院外，贾友珊一发话，就赶紧将她们一行让进堂屋先休息，听贾友珊说想去种兔场看看，又赶紧领着几人去换衣服消毒。朱羽让薛建和另一个叫马青的在小院里照看，便和楚家强带着剩下的人去外头商量了。
马青身材瘦长，做事勤快。他小时候瘦小，光脊梁上树下河，晒得黑里发青，大家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蚂蚱”。这会儿蚂蚱利索地换了煤球，拆箱橘子放炉上烤，又给众人端茶倒水，见薛建只拿个扫把挥来扫去，知道他最近看起来都不顺畅，便上前接了扫把道：“我来吧三无，新买的礼品在堂屋，你把它们搬外头。”
薛建“嗯”了声，郁郁地去搬礼品。原来薛建自小就把楚家强当做最好的哥们儿，也觉得楚家强应该高看自己一眼。可他虽跟楚家强要好，却总觉得楚家强能干事，是他爹的路子铺得好。觉得李胖是销售经理，他是销售主管，也是因为李胖他爹在城里有人脉。不然他一定不差。正因为他总把不成事的原因归结为没钱、没权、没人脉，别人才叫他“薛三无”。
当初几个哥们儿离开兔场找出路，只薛建留下，也有自己的打算。想在这破落的养兔场里，和楚家强干出番事业。这会儿楚家强不也只剩个破兔场，俩人谁比谁强？干出事业来，自己就是第一功臣！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朱羽竟来了，非但把这里搞成种兔场，又把大家招了回来！别说他连个施展空间都没有，楚家强现在一门心思在朱羽身上，压根看不着他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薛建悻悻地哼着戏，将礼品撴在小院外的木桌上，觉得自己就跟桌上那红绸布似的，皱巴巴有志不得伸展。闷叹几声，又绕院墙边打电话去了。
“不能答应！赔他们家，别的赔不赔？而且兔子出问题咋界定？人家说是咱的问题，咱说不是，扯不清还影响信誉，到时家家都到咱这儿打秋风！”李胖说道。
一行人蹲田埂上，瞅着种兔场门口那辆卡车。冬季天寒，上头盖着防风的绿篷，里头是1200只种兔。大生意。近期兔场的发展出人意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被冲昏头，同意赔付的和不同意的各占一半。同意不同意都好理解，都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说来说去没定论，众人便都盯着楚家强。
楚家强本能地觉得不该同意，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最近他心里突突跳，总想起高旭东的话，说他路走得多又杂，就忘了盯着眼下。难道自己又犯了这毛病？楚家强不由想，要能跟高旭东聊聊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不踏实是为啥。但上回高旭东来，显见把农户跟种植大户签的意向协议，还有公司的合作受到影响，都算他头上了。他是宣传了流转土地搞养殖能挣两份钱，可哪儿知道真这么多人跟着干！
楚家强叹口气，好歹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正要让哥几个举手表决，却见朱羽喜滋滋地走来道：“我叔叔说，如果种兔出问题，能找专家勘查原因。我看只要原因能确定，就能针对来自种兔的问题出个赔偿方案，作为补充条款。”原来刚才她神秘兮兮地给她叔叔打电话去了。
“咱自己的专家出原因，人家能信？”其中一个问。
“他们不信，也可以自己找三方。确定了是种兔的问题，咱们再报销专家费。”朱羽又道。
“那大小问题谁说得准，咱还真赔钱？”又一个问。
“我叔叔说，种兔肯定有死亡的，但问题出在种兔上还从没有过。只要咱们盯好防疫、运送，兔子交到养殖户手里，就看他们的了。出这个赔偿方案，一能显示咱们的种兔质量没问题，二来养殖户觉得有保障，也能更放心。楚家强，你说呢？”朱羽转头问楚家强。
楚家强的心又忽忽悠悠跳起来，还是觉得不踏实，还是说不出为什么。他看朱羽一双眼棕色玻璃珠似的盯着他，只能安慰自己，也许是种兔场发展太快，自己杞人忧天了。最终点了点头。
赔偿方案掀起了更大的养殖浪潮。
一段时间后，尤建林又告诉了张栋伟个新消息，可这回他的声气也颓了，竟跟张栋伟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原来趁着这波养殖热，那三个种植大户签了更多的土地流转协议。他们也有其他农场，这波扩张后便引来不少经销商，争夺给他们供种的机会。尤建林原本也派了人接触，却没想到这机会竟被一个黄姓经销商拿下了。
黄姓经销商是尤建林的劲敌，但要论实力，省里第一经销商尤建林怎么着都有机会，他不明白怎么连个面都没见上，事情就结束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管胜利在中间奔走牵线。管胜利的公司在临千数一数二，自然在种植大户面前说得上话。他帮黄姓经销商撮合供种合同后，立马就跟他签了合作协议。这招真狠，有了给种植大户供种的加持，黄姓经销商威胁尤建林“省里第一经销商”的名头不说，尤建林再想进入临千的市场，管胜利还能同意？肯定没戏了。
尤建林知道管胜利是报复，他没少晾管胜利，可他有啥办法？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手黑，来这招釜底抽薪。
“我说老张，咱俩的合作算了吧。别说我进不了临千，其他市场也得丢不少。你丢了制种户，跟我的合作也黄了，咱俩难兄难弟，半斤八两，谁也别埋怨谁。人家常说蝴蝶扇下翅膀，海上起场风暴。楚家强这小蚱蜢跳一跳，咱俩也是震三震，认栽吧。”
挂了尤建林的电话，张栋伟就站不住也坐不稳了，哎哟哎哟捂着脑袋直喊疼，说自己英明一世，竟然栽在个小蚱蜢身上。
老邢看他不舒服，赶紧扶他回家躺上床，张栋伟还兀自骂骂咧咧。
老邢劝道：“不然还是让强子回公司？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张栋伟重重啐一口：“他会回来？折磨咱公司上瘾哩！楚会东生了个啥种？我要被气死，就找楚会东说道说道！”
老邢又好气又好笑，道：“不然找高专家想想办法，他有主意。”
“有啥主意？他不是去过一趟？有主意能劝不住楚家强？”
“哪儿那么容易，宁叫累死牛，不叫打住车，强子同意，其他人不一定乐意哩。总得给点时间。”
张栋伟哼道：“再给时间，公司都没了！我看他俩就是一伙！咋就挑着尤建林来的时候挑事？楚家强有那脑子？”
张栋伟总觉得这事蹊跷，认定两人肯定一伙，就是不想让和尤建林合作成。近来公司波折不断，有人听说高旭东一回来就去找楚家强，也开始同意这种说法。一时之间，看高旭东的眼神就带了敌意。
老邢却不这么想。他从张栋伟家出来，特意去到老宅。从豁口就看到高旭东正在院里，一见老邢赶紧开门。高旭东引着老邢去客房，在煤炉旁坐了，又沏了杯茶，茶底是从家拿来的信阳毛尖，根根直立，清香扑鼻。
老邢端着茶水，扫视高旭东的住处。自高旭东住下，他还没来过这里，屋子收拾得简单干净，靠墙竖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板，不知从哪儿找的，用大头针钉着不少纸张。老邢眯眼看了，一眼认出上头都是些育种名词、公式一类，心头一热。想这高旭东前途远大，却留下来，又孜孜矻矻学这新领域，更觉得亲切。便把尤建林给张栋伟打电话的内容说了。
两人上次电话后，高旭东又跟老邢说了种兔场的情形。此时见高旭东瞅着火苗沉思，老邢便问道：“高专家，后来你又去种兔场没？”
“没有。”
“俺看你最近又出门了几趟。”
“有点事要查……”高旭东声音低下去，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邢等了一会儿，高旭东却还是不说话。老邢跟张栋伟想的不一样，只觉得公司估计还真得指望高旭东。因此不但在张栋伟面前，听到别人说高旭东什么，也会帮忙解释几句。没成想高旭东说话半吞半吐，自己讨个没趣。但他为人实诚，怕直接走人又抹了高旭东面子，也只能坐着。
却听高旭东道：“邢叔，你不觉得奇怪么？”
“啥事奇怪？”老邢问道。
高旭东道：“小楚是个销售人才，一帮手下也有执行力，朱羽又有关系渠道，他们能把种兔场搞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可就算有制种户不想制种了，但要说引来种植大户，又引来经销商，如今连尤老板的生意都受到影响，这么大动静真只因为这一个种兔场？”
“这是啥意思？”老邢听高旭东话里有话，心里一咯噔，想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高旭东果然道：“只怕这种兔场，也是个挡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