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就是短暂的农闲。
村民们却闲不下来，在院里或者田间的简易大棚里侍弄青菜，挑到大街或集上卖。这会儿集上的货物已经多了，牛羊肉摊、铁皮盆子里的鱼，和摞在一处的变蛋……村民们去一趟集上总带回不少东西，一点点囤积年货。
人人都喜盈盈的，年节临近，有些家的灶房成日冒烟，炸些鸡肉块猪肉块鱼肉块。街上的猫狗舔舔嘴巴胡须，都带着从灶房偷吃的荤腥气。
除了准备过年，农户们闲来跑的最多的地儿，就是芳羽强种兔场了。
平日里冷清的拴马台村头，现在人气顶旺，门口的水泥汀地都快踩成水磨镜了。每天都有人来订种兔，数量少的订单从种兔场直接运送。饶是朱羽按运送的数量和距离，将顺序安排得井井有条，一行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楚家强和薛建，因为留在小院照看，还能跑会儿神、发会儿呆。
这会儿，楚家强就瞅空，蹲在种兔场不远的田埂上。他蹲的这个地方，能把敞着门的小院、报名桌和换衣服的小帐篷都看清楚。可他眼睛盯着几处，脑子里却跑马似的，想起朱羽来了。
朱羽每天也都不闲着，自从加了赔付条款，朱羽虽嘴上说种兔的质量一定有保证，心下却一点不敢松懈。每回发货，除了仔细检查种兔的健康情况，记录疫苗，还把这些信息连带往后的注意事项，详细地打印出来，一并交给养殖户，自己也存一份档，以备往后查询用。
几个哥们儿都觉得这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谁养兔子还读说明？农户们买种子还不读提示哩，有时种子包装袋后头明明把注意事项写的清清楚楚，解释的责任还在经销的，不然准出问题。朱羽却说，解释是一回事，资料给不给又是一回事。不能要求别人，但必须要求自己。
楚家强对朱羽佩服得紧，她心里再急，也是笑嘻嘻，办事有条理，主意大得很。在朱羽的安排里，楚家强和薛建的责任就是照应农户，安排他们听课、参观和意愿报名，说这是重要的“前端工作”；朱羽自己则负责安排发货，对接农户和交代注意事项，说她是连接首尾的“中端”；她还给林胖和蚂蚱配了手机，让养殖户出现问题，直接给林胖和蚂蚱打电话，说他们从事的是保证服务质量和口碑的“后端工作”。
掌舵的手里稳，乘船的心不慌。正像朱羽说的，每一端都至关重要，一端连一端，像个链条似的。虽然生意一浪高过一浪，种兔场这艘大船，还是运行起来啦。楚家强对朱羽了解得越深，就越佩服，越佩服，就越喜欢，也越明白朱羽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还没被冲昏头——隐隐约约的，他还是不踏实。
他想找个人聊聊，可每个人都像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薛建又闹脾气，说话莫名其妙冒酸气。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小楚。”楚家强正低着脑袋琢磨，竟听到高旭东叫他，抬头才看到高旭东就站在他眼前，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其实哪儿是高旭东动作轻，是他想事情太入神，刚才高旭东一路就见他瞅着虚空发怔。
“你咋来了？”楚家强心里竟泛起喜气，觉得正好可以让高旭东看看，心里不踏实到底是咋回事。
“种兔场可能得先停停。”。
高旭东一句话却惹楚家强起了火，他蛰了屁股似的蹿起来道：“你说啥？”看高旭东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楚家强讽刺地笑道，“咋？张栋伟那老头子撑不住了，又让你来当说客？之前还掏心掏肺让我回公司哩。你是不是有戏瘾？想当双面间谍？”
“我是为你们考虑。”高旭东说道。
“呸，假惺惺。”楚家强斜睨着眼睛啐道。
高旭东道：“我问你，当初为什么跟农户说，把田流转了再养兔，能得双份钱？”
楚家强吼道：“宣传，宣传你不懂？你拿这话让我停了种兔场？你没病吧！”
“不说我也能猜到，那时候朱羽把种兔场搭起来了，种兔推不出去，你知道是因为农户跟土地的牵绊深，才故意抓住农户想挣钱的心理，同时让他们脱离土地，一举两得，对吧？”
楚家强瞪高旭东：“知道你还问？哎不是，你咋这么喜欢自作聪明？！”
高旭东继续道：“也不止如此，你知道给公司制种的大多是附近农户，这么一宣传，要是他们流转了地，让公司少些制种户，张栋伟肯定发急，你能借机教训他，是不是？”
一道道血丝爬上楚家强的眼珠子，他真想用眼神把高旭东盯死在这儿。这人咋恁讨厌？说话胸有成竹得欠扁。可楚家强的心却像大风里的秋千架，一刻不停地晃悠开了：偏偏又给他说对了。
楚家强叱道：“咋着？这么想就能把事情赖俺身上？俺是神仙？让人家流转土地人家就流转，地都不种了这么多人来养兔？真当人家傻？！”
“人家是不傻，但架不住有人煽风点火。”高旭东道。
“你说谁煽风点火？”楚家强身子一僵。当初他确实是想帮朱羽，因为朱羽眼里只有高旭东，他必须显显自己的本事，顺便教训下张栋伟，两全其美。可他也没想到宣传效果这么好，农户们一窝蜂地流转土地来养兔，竟连种植大户都引来了！高旭东是个精豆子，这么说肯定是看出了什么来。难道背后真的有人使坏？楚家强急道，“你说清楚点，到底啥意思？这不是开玩笑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都不让种地了让来养兔。娘嘞还是借我的口？谁在背后黑我？”楚家强想起上回高旭东说，农户们还在土地流转的协议上签了五倍的违约款，突然意识到严重性，冷汗沙进眼里。
高旭东蹙眉：“知道严重了？让农户流转土地是你提的，人家那边就顺势签了五倍的毁约赔偿。庄稼户种田是老手，养兔能保证不出错？你宣传可以，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现在后路被人抄了，农户们要是不想养，地又拿不回来，你说会咋样？”
“会咋样……”楚家强突然有点发虚。
“不会游泳的人落到平河会咋样？稻草都死死抓住。你就是那稻草。最坏的情况是，你赔了兔子，还得给他们赔偿五倍的违约款。”
楚家强如遭雷劈。他觉得脚下在晃，稳了稳身子，才发现是因为发晕，眼前在晃。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心里不踏实的由头。
来的人越多，他越不踏实，虽然想证明证明自己，再给张栋伟使个坏，可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怎么会掀起这么大风浪？后来听说农户们签了五倍违约款，他就应该觉出不对来：如果农户不想养兔了，他们怎么办呢？五倍的违约款当然赔不起，他们会把怒气撒向罪魁祸首，将种兔场踩碎撕裂。楚家强恼恨自己迟钝，明明直觉提示他了，可直到高旭东一针见血指出来，他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怎么处处不如高旭东！
“所以是那几个种植大户煽风点火，就为租下这些地？”楚家强咬牙问道。
高旭东道：“我起先也以为是种植大户，因为农户流转土地，他们直接受益。”
楚家强听高旭东话外有话，惊异地问道：“你是说还有别人？”
高旭东道：“老邢说，管胜利给一个姓黄的经销商和三个种植大户牵线，以后这个经销商给那三个种植大户供种，他跟管胜利还签了合作协议。这么一来，尤建林不光地位受到威胁，再想进临千也难了。”
楚家强揉揉头发道：“你是说这事是管胜利干的，为跟那姓黄的合作？”
“不好说。”高旭东道，“也许一开始是种植大户干的，管胜利只是借道跑马，把他的事也给干成了。但这背后肯定有人，我找了农户打听，他们确实不是听了你的宣传，而是有人提出可以给他们支付不低的土地流转定金，他们才流转土地来养兔。”
楚家强踹了脚树，树身无力地落下残雪。真是管胜利？这人也太不给他留后路！这么摆自己一道。偏偏兔场还增加了赔付条款，人家那边堵死后路，自己这边还凿开一条道，若种兔出了问题，农户们当然只能赖给种兔场。这下种兔场可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了。可而今朱羽和兄弟们把所有心力都倾注在种兔场，真出乱子怎么办？
“你得帮我！”楚家强捉住高旭东道。“朱羽没少投钱，听说种兔还是她靠着关系赊的，干这么长时间，只我们有工资，她一分钱也没拿。不帮我你也得帮她吧！”
下午小院的课就停了，意愿报名和参观兔场也一律停止。朱羽和哥几个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想先把手头的养殖户安顿好。兔子在冬天最容易出问题，平稳度过这几个月，等春天出一栏兔，这些养殖户变成熟手，到时不仅可以建议他们扩大养殖规模，还能继续发展新的养殖户。
专家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给众人进行内部培训。几人还每天跟着专家给养殖户做上门回访。大家严防死守，小心翼翼地过着寒冬的独木桥，只盼过了春节天气回暖，一切变得稳当。
转眼到了腊八，这天一早，赵连芳就熬了一大锅热乎乎的腊八粥。几人喝着腊八粥，心里总算和缓了些。过了腊八就是年。而今养殖户的回访也过半，只要盯紧，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这么想着，粥碗升腾的热气后总算露出笑脸。
又过一周，村里突然出了件大事，刚办完九十八大寿的老寿星过世了。这般高寿，家里便都把这当成喜丧来办。老人在家中停灵，趁年关，家中三十多口很快聚齐了，日日接待亲友上门吊唁。子孙们你表这个心意，我表那个心意，把喜丧办得整个村子都喧腾起来。
先是第一天请了有名的戏班，家门口摆了戏台，唱了三台大戏。第二天，村中心又搭了个舞狮的台子，咚咚锵地闹了一天。这天晚上，有个养殖户家里就有十几只兔子蹬腿死了。到了第三天，县里的魔术团来了，大人小孩都拎着板凳去看表演，从早到晚掌声震天介地响。这天晚上，又有两家养殖户的一半兔子蹬了腿。
村里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老寿星路途上寂寞，所以带些兔子玩耍作伴。一时众人虽心疼兔子，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等老人下葬那天，鞭炮从起灵响到墓地，红色的炮纸地毯似的铺一路。等人们踩着这些纸屑回家，竟有五六家的兔子都死了。剩下那些活着的兔子，也圆瞪着眼睛，稍有动静便上蹿下跳，看上去没了多少时日。
这会儿人们才慌了，兔子可是真金白银买的！慌乱中有人说了一句：肯定是种兔场的兔子有问题，不然咋会一起死？所有人眼前一亮，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不一时种兔场就被围攻了，养殖户挥舞着合同，在门外嚷着让楚家强和朱羽赔钱。
到下午，种兔场竟围了一二十个人。朱羽紧急叫了专家来勘查。专家在村里走了一圈，问了村里的情况，很快得出结论。原来兔子生性胆小，喜丧中又唱戏，又舞狮，又放鞭炮，兔子接连受惊，是被吓死的。专家出了专业的鉴定，却没有一个人服气。服气就代表要咽下这哑巴亏，可是这一只只的兔子都是钱，眼下兔子砸在了手里，想种地都没法种。不能干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
养殖户不服，也只能闹，却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朱羽和高旭东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想要酌情商量个补救措施，生怕事情闹到其他村不好收场。很快养殖户派了代表，只提出两个要求，不然就赔出兔子钱，不然就帮他们赔付土地流转的违约金，把地拿回来！兔子和地，总得有一样在手里。
朱羽算过后，觉得不然先接受第二个方案，安抚住养殖户。可楚家强说什么都不让朱羽再拿钱。他和几个哥们儿却也拿不出钱来，尤其到年根，每个人手头都紧。正僵持不下，谁知这天，贾家村的癞头竟也来了，带着一众人杀到种兔场，一上来就指着楚家强的鼻子骂。
原来他们的1200只种兔，突然之间竟得了兔瘟，也是大批折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