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的眼睛扫过人群，没见楚家强，料想不是在搭着厚厚门帘的兔场，就在讲课的小院。他看出眼前的局面棘手。当初朱羽说，想争气不用回公司，自己干一样行。话没毛病。但现在他们的动静是大了，可也把这一方换了光景了。庄稼户来这里像入了炒锅，头脑一热都闹着不种地，要养兔。可热上去总会冷下来，难道没想过那时候么？
“高旭东！”高旭东正蹙眉沉思，就听朱羽喊他。一回头，朱羽正和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兴冲冲往这边走。棕色波浪发扎了个丸子头，修身羽绒服，戴个大围巾，高跟皮靴噔噔作响，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得来！看看我们这儿怎么样？我不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高旭东苦笑着想，是够惊喜的，外面乱成一锅粥了，这里还是风平浪静的暴风眼。问道：“这两位是？”
朱羽歪着头笑嘻嘻地说：“这两位是专家，我叔叔公司里的。有村民定了一百五十只兔，我们去看看场地。现在定兔子，专家全程指导。后期我们就自己指导，只有订一定数量的才派去专家老师。”
高旭东一听，跟刚才那位村民说的一样，料想课上也这么宣传，便笑着冲专家点头招呼。朱羽交代专家去小院的客房休息，待目送专家走了，才又对高旭东道：“咱们也去小院吧，他们在那里讲课呢。我也换件衣服，待会儿带你去兔场看看，现在兔笼都满了。”朱羽叽叽喳喳地说着，就百灵鸟似的往前飞。
高旭东跟上前，问道：“订兔的人多吗？”
朱羽道：“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些流程都是你们的主意？”
朱羽笑道：“刚开始是我那叔叔给的建议，不过用处不大。楚家强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方案得因地制宜修补一下，就提了很多意见。又说既得把人引来，还得让人放心，‘前期实惠得到位，后期服务要跟上’。就成了现在这样。”
高旭东笑道：“你这都成半个专家了。用那马司机的话说，刚出窑的瓦盆，一套一套的。”
朱羽哈哈笑起来：“我这是坐享其成。你不知道，刚开始可难啦。”
接着絮絮叨叨说起来。原来之前高旭东来过兔场之后，没几天，兔场就整修好了，另一批兔子也来了。可当时，虽然货源没问题，出栏的兔子也有渠道，种兔却没人买。一来庄稼人跟土地打交道，地种三年亲似母，让农户搞养殖，他们先得考虑会影响种庄稼不会；再来，听说贾家寨今年本想修地下井，可冬季地下水下降，还得加深连接管，便先用钱盖了个大兔舍。
那兔舍大，村民一打听，可比种兔场大多了。这样一来更是不敢养兔了。别的养殖散户不说，之前老楚家的不就被贾家寨打趴了？现在贾家寨又扩大了规模，要是种兔场再撑不过，买的兔子不就砸手里了？
虽然朱羽问了叔叔的建议，又找了几个专业人士，极力想说服农户相信她，大家还是一摇头二摆手，就是个“不”。眼看种兔场只能当个养兔场，朱羽急得脸都尖了。有一天又听说，云州种子公司估计要跟尤建林敲定大合作了，顿时又羞又愧：拉着楚家强搞种兔场，不让他回云州，现在倒好，事情提不起来，还耽误了人家回去。
楚家强却安慰朱羽别急。之后一天十几个电话，把几个还没回的哥们儿催回来了。几人抱着她叔叔的建议，头碰头商量了一天，又拟了个流程，还让她叔叔那边介绍优秀养殖户做讲演。随后去乡上买了一车毛巾、肥皂一类，一边发宣传单一边送。只冷门冷户等了一天，第二天就慢慢有人来了。
高旭东边听边点头，心想怪不得折腾出动静，也是费了大功夫。只是动静越大，越不好收场，也不由心焦。他跟着朱羽走到小院，就见墙外左手边的废旱厕又收拾起来了，估计是给来人用的，还装了个小门。墙外右手边还有个铺红绸的木桌子，除了放登记本，还放着几箱香皂、毛巾、大米。这会儿桌后没人。
“薛建呢？薛建！”
朱羽喊着，就见薛建沿外侧的红砖墙绕了过来，正将手机揣进衣兜，显见在打电话。他看到高旭东一怔，笑着点点头。听朱羽喊他却老大不情愿，问道：“咋啦？”
“东西要看好，万一被谁拿了，一会儿人家听课结束，没什么发的怎么办？这是最后几箱了。”朱羽指着几个箱子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
看薛建脸色不佳，朱羽又凑上去笑嘻嘻地说：“别出错哟薛三无。”
眼看薛建圆鼓着眼珠子，像癞蛤蟆吃了只苍蝇，朱羽嘻嘻哈哈地赶紧拽着高旭东走。
高旭东问道：“薛三无是啥意思？”
朱羽笑着不说话，将高旭东拽进小院。门一开，院里竟几十个人，蒲公英似的这一蓬那儿一簇，围着几个散放的煤球炉，蹲着坐着站着，听廊檐下的专家就着小黑板讲课。炉上沿边还摆着黄澄澄的橘子。
楚家强也在檐下的躺椅上袖手坐着，嘴角含笑，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十分满意。他见门一开走进朱羽，眼睛一亮，举手正要招呼，却又见后头拽进个高旭东，整个笑便僵在脸上，一会儿就结成三九寒冰。
朱羽问高旭东要不要进堂屋歇会儿，高旭东说听专家讲课，便抱臂靠墙站了。他听这专家在讲养殖方法，还有养兔的福利保障，倒是风趣幽默。农户们不时发笑，顺手扔橘子瓣进嘴里，咂得满院都是烤橘子的香甜。
楚家强起先恶狠狠地盯着高旭东，走到屋檐边蹲着，随手顺石阶揪了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放嘴里叼着。过会儿却看高旭东听得认真，显然自己的安排不错，脸上就渐渐现出得色来。遂站起沿着墙踅到高旭东旁边，拿肩膀撞撞他问道：“咋样？搞得不赖吧？我就问你，厉不厉害？”
高旭东点头道：“不赖。”
楚家强得意地抖着腿道：“你哪天一定带张老头来看看，这够他气得喝一壶的！不过得说好，他想养兔，我可不招待。婶子来我能送她十只。”
高旭东笑着摇头，问道：“你知不知道很多农户说要养兔，把田流转给外地来的种植户，签了意向协议，说毁约赔五倍的钱？”
楚家强一怔，太阳穴爆出一条青筋，哼道：“说明大家做了正确的选择。小羽说了，农户相信俺们。”
高旭东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还有不少制种户流转土地，公司下一季的制种已经受到影响，尤建林的合作也谈不成了？”
楚家强晃着脑袋道：“这是张老头自作自受，反正他有成色，让他谈呗。可别请我出马，我没兴趣。”
楚家强看高旭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只觉得像在寒天里扎到冰凌子似的，一哆嗦道：“咋？我哪儿说错了？小羽说了，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他想让人服，得有个让人服的样儿吧？！”
说话间朱羽已经换了工作服过来，要带高旭东去看兔子。高旭东眼看朱羽拽上自己的胳膊，楚家强的两只眼就变成了炭火盆，呼呼地烧得脸都红了；等朱羽笑嘻嘻地看楚家强，他又咧出个比哭还丑的笑来，高旭东心里便明了了。也一笑，就被朱羽推出了小院。
“你先到小帐篷里换衣服，待会儿按专家的指示消毒。最近别村的兔子有疫病，不能把病菌带给兔子。”朱羽说着，“哎？”了一声，指着意愿报名那儿的人说道，“高旭东，你看那俩人，是不是上回在饭馆里见过？”
高旭东抬眼看去，队伍里还真排着小艾和刘美丽！俩人显然已经注意到高旭东，见高旭东看过去，赶紧用围巾把脸遮挡了一番，小艾还狠狠瞪了高旭东一眼。刚好轮到她们填表，便匆匆填了，脚不打地地沿村路走了。
朱羽看到这两个人，只想起贾友珊，便说道：“那短发姑娘没来。这俩人也真是的，也不打声招呼。”朱羽说着，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问，“对了！你上次说她们是……”
“贾家寨的。”高旭东点头道。
朱羽一听贾家寨，立时眉飞色舞，又问道：“那她们是给贾家寨的兔舍买兔子？”
“不好说，她们总跟贾友珊在一起，那兔子是贾友珊带着养的。”高旭东眯眼答着，心想难道还真是给兔舍买种兔的？但贾家寨的兔子卖得好，一定有购买渠道。之前又跟楚家强闹成那样，贾友珊那火绒子脑袋沾火就着的脾气，真能来楚家强的种兔场买种兔？
朱羽知道贾友珊是贾家寨村支书，立时颠颠地跑去意愿报名的小桌子，找到小艾和刘美丽的报名表，见果真填了“贾家寨”三个字，立马吧唧在上头留了个红唇印。
“这表上填的什么？”高旭东问道。
“联系方式和想订的兔子数，我们很快会联系他们，不出意外，他们要订购种兔了。”朱羽眉开眼笑地说，“生意做到敌人那里啦，好事情！爷爷说，这可是树立招牌的好机会，什么都不如敌人的口碑，得好好招待他们！”
高旭东哭笑不得，心想果然商场如战场，还敌人呢。但他看着“意愿订购种兔数”那栏里填了个1200，心里不由忽地一沉。
小艾和刘美丽一口气跑到村口，停下来呼呼喘气。两人对视一眼，噗嗤笑了，一个个脸比番茄红，呼出的白气扑在鼻子尖。
“你跑啥？”刘美丽好笑地问小艾，“让俺也跟着跑。怎么说高专家也帮过咱，都没跟人打声招呼。”
小艾哼道：“珊子说了，那就是个花被盖鸡笼，外表好看肚里空的货。上回假种子的事收拾不了就跑，珊子一番肺腑之言也没劝住，好话泼在了牛粪上。”一边说一边觉得不对，“对哩，他咋还在？”
刘美丽点了小艾一指头，笑道：“所以也许是误会哩，总得让人把话说清楚。”
“还说清楚啥？”小艾又道，“他在的种兔场可是楚家强的，要不是这种兔场，咱能平白花这些钱买兔！得卖多少兔子才能修地下井哩？！我看就是他们挤兑咱的，姓高的脑子好使，少不了出主意的有他！”
小艾这么一说，刘美丽也没话了。两人唉声叹气一番，又蔫头耷脑走了一段，问老乡搭了个农用三轮，往贾家寨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