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过了元旦,就是高满谷生日。高旭东还打算借父亲生日再深谈一次。以前董冰和高满谷都忙,但无论如何,生日都有仪式感,哪怕是下乡给高旭东烤把麦子,或者回来给高满谷带个老乡家里买的鸡,得益于董冰的费心经营,生日让这个家有奇妙的维系。
但听宋婶的意思,大批农户流转土地,还跟种植大户签了意向协议,这么多制种户流失,肯定影响下一季制种。可种田人一向土里求财,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户,怎么突然放弃摸透了脾性的土地去搞养殖?总觉得透着古怪!
高旭东边收拾行李边思索,还是不得其然。这件事的麻烦在于,如果影响下一季制种,合作势必谈不成。但以公司现在的光景,这两个打击之后,公司势必是水里拖稻草——越拖越重了。高旭东合上行李,决心必须回去一趟。只是开门是个问题。
“周叔!”高旭东虚掩门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邻居老周头晒暖回来,“您得帮我个忙!门坏了,我被锁家里了。”
“锁咋坏了,早上我还看着你爸出门哩。”老周头拽拽门,抬起浑浊的眼睛又说道,“你这娃也不多出去悠悠转转,你爸说你天天在家复习,又要考试哩。”
高旭东知道,家里再怎么硝烟四起,高满谷也不会把有损他局长形象的事捅出去,要不他也不能找人帮忙开门。他拍拍门锁道:“这不正要出去门就坏了,周叔,您得帮我叫个开锁的。”
到了客车站,高旭东随便找了家卤面馆填饱肚子,便上了大门口去云州县的车。这里总有些私人承包的客车,随上随走,不用在车站排队。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售票员不停喊着“云州县!”想再揽几个客,车满再走。
吃饱了犯困,高旭东将眼闭着,凉风透进窗缝扎在脸上,他不由缩缩脖。刚才听完宋婶的电话,只顾收拾行李,又等周叔开锁出门,一路脚打后脑勺地赶来。这会儿闲下来,脑子倒清明了,突然意识到这当中的古怪在哪儿——为什么是养殖业?
起先他告诉楚家强,公司跟尤建林谈合作,不顺利时就让他出面,趁着解决问题重回公司。可谈判取得进展,他便只能再等机会。
就在这裉节,制种户就提出要流转土地,开展养殖业,还像个浪头似的越滚人越多。想着宋婶的复述,农户说流转土地去搞养殖业,能挣双份钱,谁嫌钱咬手?他不由想起毛五说的,楚家强要用玉米种子投资公墓的事,怎么都觉得这俩言论出自一人的脑回路。他终于找到那个古怪的核心——这事到底跟楚家强有没有关系?
高旭东猛睁眼,这才发现车子已经晃晃悠悠上了路。他拿出手机,打老邢的小灵通。老邢之前爱研究育种,公司改制后,被楚会东安排进研发部。研发部这两年关了,他便跟张栋伟一起,管育种和质检。所以那些制种户,除了张栋伟和楚家强的哥们儿,没人比老邢更了解。
电话接通,老邢那边却一片闹哄哄,原来老田虽去外地找新的制种户,但尤建林那边毫无商谈余地,只说春耕前解决不了制种的事,这合作就是肥汉相搏——只落得一声喘,肯定不会有下文了。所以老邢也只能试着跟制种户商量,问他们能不能容公司缓缓,过了下一季,再说土地流转的事。
“制种户怎么说?”高旭东听身后起了鼾声,轻声问道。
“不好弄。”老邢在那边说,“有些想通融,但人家签了意向合同。那合同苛刻,说到时要不成,定金要五倍地赔。那三个种植户在外地也有农场,就想在咱们这儿和旭阳乡也开一个。有些农户看了条款迟疑,我拦着人家想想。但他们身边人都说,流转了地再养兔,赚两份钱哩,我看他们撑不过两天。”
“养兔?”高旭东敏感地问,“他们要养兔?”
老邢叹道:“起先俺也不知道,问那些制种户,这个听那个说能挣钱,那个听这个说。来打听了才知道,什么养殖业,就养的是强子那里的兔子!说他还跟个外国姑娘合作,请了专家来讲课,明明白白地算帐,说养兔比种田挣,加上土地流转,就是挣两份钱!这谁能想到?我还瞒着老张哩,老张因这事气不顺,一张脸冷铁似的,知道是强子那儿出的事,再气着。”
高旭东一时不知说什么,“嗯”了一声。
“高专家,我问你一句话。”老邢突然说。
“您说。”
“俺听那外国姑娘的描述,像是你那朋友朱羽。前段老张说,让老田一定把尤建林谈下来,不然你就让强子回来谈。你看现在这事弄的,你知不知道咧?”
高旭东一怔,知道老邢误会了,以为自己让朱羽配合着搞这出,还是想搅黄和尤建林的合作,让楚家强趁机回来。赶紧解释:“邢叔,这事我真不知情。我是觉得小楚有能力,回公司能给公司助力。但我是为公司好,公司谈得顺利我当然高兴,咋会拆台呢?”
虽这么说,张栋伟之前洞察自己的意图,这事又影响了和尤建林的合作。也不知道老邢能信几分。说不定觉得自己是城隍庙里卖假药,哄鬼呢!
却听老邢那边叹口气道:“以前老楚当上这董事,发了个意愿,说一定让公司出好种卖好种,让地里种好种,大家腰包鼓。没想到他把这意愿压给强子。强子作多少难,老张又咋会舒坦?你说老楚有歹意吗?千事万事,还真说不出个谁好谁赖。高专家,你想让强子回来,那你让老张咋处?都跟你一样,谁对公司有坏心思哩?但公司不还是成了个这。”
老邢又感叹了一番,挂了电话。
高旭东吁口气,心想,就是因为觉得张栋伟和楚家强各有所长,想把他们凑在一处,才会这么难。不过他听出老邢的意思,如果楚家强回公司,公司能像以前那样正常运转,还不给张栋伟造成麻烦,那他是支持的。看来他也知道,比起两败俱伤,公司当然是求存的好。老邢能在张栋伟面前说上话,也许自己还能多个帮手。
这么一想,高旭东的心放下了些,随着一路颠簸,迷迷糊糊睡着了。
高旭东在大街口下车,天已透黑。倦鸦归巢狗回窝,人们也不蹲门口吃饭了。他拖着行李往老宅走,行李轮子咯噔咯噔,一个人也没遇见。倒是高满谷又打电话又发消息。高旭东知道,接了电话又是一顿好吵,便只回了短信,说回公司处理些事,等处理完了再跟父亲好好解释。
老宅虽冬暖夏凉,但一段不住人,进屋也是厚厚的寒气。高旭东放下行李,就去灶房生火。前段时间听宋婶的建议,他备了蜂窝煤,还把老宅的煤炉子搭上了。那煤炉子有一根白铁皮做的烟筒,从屋门角伸出去散烟,安装拆卸都是大工程。高旭东准备用柴火燃几个蜂窝煤放煤炉,又在柴火灶上坐了壶水。
肚子正咕咕响,却听有人拍门,开门是宋婶,胳膊上又蒯着篮子。高旭东知道宋婶又送吃的了,当即眉开眼笑道:“瞌睡递枕头,饿了有馒头。婶子你就是我的亲婶子!我正不知道怎么吃饭呢!”
宋婶进门,看高旭东在生柴火灶,便让他将餐桌搬进灶房,一边将馍菜汤放上桌,一边说道:“我跟你叔刚吃过,看见灶房亮灯,才知道你回了。你这娃咋回这么快?”
高旭东笑笑说道:“早回早安心。张董回家啦?身体还好吧?”
宋婶让高旭东坐下吃饭,她继续在柴火灶里拨拉着柴火,叹口气道:“公司人都支使出去了,我就去叫他回了。还是那样,吃罢饭就进被窝,唉声叹气地气不顺。”
高旭东见宋婶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便问道:“婶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宋婶果然迟疑地道:“我听他们说,这事跟强子有关,说他煽着农户养兔,搞了个大动静,给你叔脸上不好看哩。俺琢磨着不应该,强子那孩子鲁莽了点,但心里是真对公司好,不然不会作恁些难,当中是不是有啥误会?”
“张董知道啦?”高旭东问。
“不能告诉他,老头子钻牛角尖。但我怕这事瞒不久。”
高旭东点头道:“婶子你放心,这事今天我也打听了,明天我就去旭阳乡看看。”
第二天一早,高旭东就出发去了旭阳乡。
在那块拴马石一下三轮,他明显察觉气氛不同。这会儿太阳初升,空气清冷,但村里却透着股热乎劲。几个中年男女三三两两,顺着村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谈笑,高旭东听他们说什么“种兔”,“专家”,便高声问道:“大哥大姐,这是去哪儿啊?”
一个女人回头打量高旭东,道:“种兔场开课哩,你不知道?”
见高旭东摇头,一个男人说道:“那你可亏了,听一堂课领一块香皂两斤大米哩。”
另一个男人又说:“人家专家也确实讲得好。说是你要买多少只种兔,还能挑有名气的专家上门指导一次哩。”
第一个女人说:“快点吧,晚了没座了。”
几人不再顾得上理高旭东,拔脚匆匆往前赶。又几个人快步经过高旭东,推着搡着的走了。高旭东站稳身子,见他们竟都是往种兔场。他心里有了猜测,也紧步往那儿赶。
等远远看见兔场,高旭东更是惊讶。这边人更多,但被分成几拨,几个穿种兔场制服的人维持着秩序,整体乱而有序。
兔场左边放了张桌子,不少人排队。兔场右边竖了个帐篷,两个穿制服的人守着,外头也是排一溜队。等他走近,看清小桌子边竖个牌子,写着“意愿报名处”。小帐篷边也竖个牌子,写着“参观换衣处”,果然帐篷里出来个刚换好制服的人,严严实实得往兔场大门走。那大门边也竖了个牌子,写着“遵守秩序,谢谢配合”。
高旭东这才看清,几个穿制服的人竟都是楚家强的哥们,还真回来了。那几个人看见高旭东,也是一愣。
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跑着经过高旭东,以为他迷了路,便指点着说:“你听课的吧?听课在后头小院哩,快走吧,抢不上座了!”
那人来不及停脚,就往后头跑。高旭东这才看到,有个人打开小院的门往里进,那里头果然坐了不少人。
他不由蹙起眉头,终于知道农户为什么都闹着养兔。但问题显然比他想得严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