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友珊将苹果卸到表舅严开明家。可七巧当初拿了黑色笔，嘻嘻哈哈在给高旭东的苹果箱上写了“感谢高专家”，后来小艾也来写，边写边笑，用词不伦不类，什么“销售之王”“苹果斗士”。最后连刘美丽家的俩孩子也吵着在上面画，画上人长着大耳朵，说是大耳朵图图。
如此一来好好的苹果箱，这儿一块那儿一块。贾友珊一边心疼一边埋怨，说这是给人家送礼答谢的，涂成这样人家要怪罪的。
“不会的不会的，”那三个伙伴一边逗孩子一边说，“高专家不是这样的人。”
真不知高旭东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是什么人，她们怎么就那么笃定！但苹果箱画成这样，也不能给表舅留下。贾友珊便又带着那几箱苹果开了三轮走。开到村口忍不住，眼泪跟着三轮洒。
她小时就爱哭，摔倒也哭，看书也哭，有一次考试结束前几分钟，哭到噎住气，老师悄声问她怎么了，她说写作文写的，写到一件事，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吃不住。
那次她作文满分，名次是年级前三。前三名的名字都用粗笔描了，可她的作文也贴在年级榜旁边，成了个双响炮，一下子是窗户眼儿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老师说那作文字字是真情实感。同学们围着看，边念边瞅着被泪珠子晕开的钢笔字，学着贾友珊哭鼻子，此后送了她个外号，叫“泪包”。
那时节母亲身体不好走不远，却也绕到学校看。她识字不多，认识闺女的名字，问了门卫知道左边是成绩单，右边是范文，便知道没人像她闺女一样被表扬两回，是大荣耀。就是看着一个个晕开的蓝色方块字碍眼，原本是干净整洁的作文哩。
“这玻璃漏水，雨水打湿了哩。”母亲拿袖子擦着玻璃，似乎跟旁边的同学解释。贾友珊听同学嗤嗤笑，便拿眼睛瞪着，不让同学说出缘由，一边对母亲道：“是哩是哩，学校已经修过了。”
她才不想让母亲知道这是哭鼻子哭的，省得母亲说她泪窝子浅，又笑她是坏了的龙头。这才是她最早的外号。“这小妮儿的龙头今天又坏了哩！”小时候母亲一笑她，她就哭得更大声，擤着鼻涕说：“我不是龙头，龙头能一直流水哩！”
那时她没见过真正的龙头，就听出外的人讲过，说从个钢管能流出白哗哗的水，管头上有个弯嘴儿，上头有个开关，只要不关上，水就流不断，真像个吐水的龙头。贾友珊想不出来，她只从门口的暗窖里打水。贾家寨每家门前都有暗窖，拿个大厚石头做板子，下雨了打开盖子，让雨水流进去，雨停了再盖上盖子，不让日头把窖里的水蒸发掉。逢上哪家有事，忘记掀开或合上盖子，邻里总会帮一把。在贾家寨，水就是金子，帮人攒水就是帮人挣金子。
所以进初中的头一天，贾友珊就看着洗手池哭了。那时她到邻村上学，第一次见水龙头。她把水龙头打开又关上，心想村里人还真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勒，真有个能出水的钢管子，又想这管子不关就一直哗哗流水，这得浪费多少水。她这么一想就哭得停不住，引得小艾也争着嚎。老师只能把她和小艾带去办公室，一问原因却说道：“贾家寨的看到龙头哭不稀奇，你们不是头一个哩。”
贾友珊擦擦眼泪道：“以后俺要给贾家寨装龙头，俺乡邻就不用整日介盼天下雨了。”小艾也道：“那俺也一起，上回下雨忘记开窖盖，俺妈拿着扫帚追了我半个村。以后不用挨打了。”贾友珊又说道：“以后也不用哭了。”两人说着又抱在一起嚎。老师哈哈笑着说：“只怕到时你们哭得更厉害哩，乐也哭愁也哭，眼泪就是个这。”
可村里的地下井打通，水泵正式出水那天，那么多人端着碗喜滋滋地接水，抢着喝第一口。水龙头也连到各家各户，家家买了鞭炮放，鞭炮纸打着旋窜到暗窖盖上。以前除了过年节，村里只在大旱的时候才放鞭，说是能赶走旱魃，赶了旱魃就能下雨。现在人们又放鞭，庆祝以后不用时时惦记开合暗窖盖。果然像那老师说的，他们放着放着也哭，乐得哭，唏嘘得哭，心酸得哭，小艾也聚在一起嚎。只贾友珊没哭。她想通了这水，要做的事还多呢，不能动不动哭鼻子了。再说见天抹泪儿的，有谁信服？
这以后贾友珊不怎么哭了。等开了农机社，她带着姑娘媳妇跨区作业，被人嘲笑她们不好好在家奶孩子，天天癞蛤蟆往菜墩子上挑，真当自己是块肉！闹得那些姑娘媳妇都不愿意跟着她往外跑。贾友珊又跟摆明欺负社里的人吵了几架，一气之下铰了利索短发，再加上癞头造谣，这一来竟得了个“刺头”的名。还有人以为她是男的，上门说媳妇。她早不是哭包了。有时遇到难处落两滴泪，也看不起自己。哭能解决啥？能让天下雨？让树结果？让兔子多生几窝？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就想哭一哭。可能最近的事一件接一件，连带这假种的事也成压在身上的稻草。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她跟老农一样，只能靠自己一双手。但就期望别人能好好正视自己，好好正视自己的乡里，咋就那么难？
贾友珊又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好笑，抬手抹掉眼泪道：“哭包。”到了村口，她眼也不红了，一路跟人打着招呼，将三轮开到家门口停下。
贾父贾石柱正坐在门口的大石块上抽烟，见贾友珊回来就起身道：“你咋这会儿回了？不是要跑两个地方？没在你表舅那儿吃饭？”
贾友珊道：“没。还有饭没？我饿了。”
贾石柱道：“还有点稀饭和炒豆腐，那我再熥个馍。”
贾友珊道：“行，熥一个。”她跳下三轮，看着车后斗的苹果，包装盒上“高专家”三个字又显眼又刺眼，她知道小艾几个今天肯定来问送苹果的情形，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果然贾石柱问道：“这是不是送给高专家的苹果？咋没送出去哩？”
“送啥？那就是个骗子！”贾友珊索性不管了，气呼呼开门往里进。
贾石柱跟上去道：“咋是个骗子？这当中是不是有啥误会？”
贾友珊走进灶房，说道：“爸你就别管了，让我吃口饭。”
贾石柱帮贾友珊端上菜和稀饭，又端上热了的馍，不甘心地坐在饭桌前道：“我也听说那公司一团浆糊，说那楚家强走了，假种就是他造的。也有人说没查清，现在这样都是高旭东害的，说他是个搅屎棍子哩。”
贾友珊唏哩呼噜地吃着饭，说道：“那不就得啦？还有啥误会？”
贾石柱道：“可乡里的老夏说，他看高专家不像不干事的人，肯定是在好好查假种。”
贾友珊不屑地说：“我看他就是过了寒露的螃蟹，净空壳儿，就有个花架子。小艾她们不也五迷三道？对他啥都信。我表舅说这楚家强一走，现在假种子的锅没人背，高旭东正盯着他不放哩。”
贾石柱笑起来：“严开明那嘴能信？你考学那年，我问他借钱，他说家里接了上顿没下顿，天天勒紧裤腰带，我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说他成了制种大户。我看这高专家工作不好干，你想假种子的事好查？他一个外来的，也没个帮衬背景，老夏说他不是不好好查，是人家给他泼脏水逼他走哩。”
贾友珊静下心思索高旭东的话，说他母亲是育种的，说他查假种子是为了对得起母亲。仔细想想不像作假，又想表舅那一张嘴死了能说活，自己又恰好看到高旭东在田里查看制种牌，一急之下也就信了。也许真的有误会？
她一边想，一边将饭碗放下，却听父亲说道：“碗底还有米哩，你把稀饭喝净，我去刷碗。”是哩，种庄稼的人都爱惜粮食，一粒米，是一颗稻呀。
贾友珊将最后几粒米扒干净道：“我再出去一趟！”
她跑出门，跳上三轮往西店镇开，觉得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如果高旭东在查假种的事，她不能帮排挤他的人多加把手，寒他的心。如果高旭东没好好查这假种，只在当中搅混水，那今天这块石头砸他也不冤！
贾友珊一路开到云州种子公司，没成想到了大街一打听，竟都说高旭东走了。说高旭东今天脑袋挂了彩，去村上的卫生所做了包扎走的。还说他走时额头顶着纱布，冲大家鞠躬说了“对不起”。又说高旭东似乎怕见公司前头的老农，这几天总绕着公司走，今天特意从公司过，就是为了道歉，他拖个大行李箱，指定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下贾友珊又气又急，没想到高旭东说去北京，竟这么快。又觉得自己的话没说完，不知道高旭东的走和自己的态度有没有关系，一时歉疚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街上的人早认出了贾刺头，看她火急火燎来找高旭东，这会儿又瞪眼站在那里，也不敢上去招惹。
只有薛晴抱了孩子出来问道：“贾支书，你找高专家？”
“对！”贾友珊醒过神，问薛晴说，“你能联系上他不能？”
薛晴带贾友珊去了五金店，用座机给高旭东打电话，很快电话通了，薛晴听高旭东那边闹哄哄，以为他已经到了市里的长途车站，正等车去省城，便说了两句把话筒递给贾友珊。
贾友珊拿过话筒，听到高旭东那边说了声“喂”，一下子怒道：“高旭东，你当什么不好当缩头乌龟！话说的那么好听，说啥要给自己个交代，跑得比谁都快！不怪我看不起你！把事情搞成这样，道歉就够了？给这个道歉给那个道歉，谁要你道歉？你拍拍屁股走了倒轻快！”
高旭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买了明天早上的机票。”
贾友珊平息了一下道：“高旭东，你知道我为啥让你好好查这假种吗？你知道庄稼对庄稼人意味着啥么？
我妈那年病重，脚肿得一按一个坑，医生说再救也没治，活不过俩月。那时麦子刚种上，我说妈啊，今年的麦长得好，根粗苗壮，你跟我回家吧。我把我妈带回家，她看田里的麦，就有了精神，说是不赖哩。我说到了年后更好，你得等到那时候。我妈说我也想哩。我就天天带她到田里看，我妈说这麦子睡觉哩，那我也先熬着。就这么熬到了年后，麦子拔节了。我妈摸着麦苗说，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哩，真不舍得死。我说过段时间抽穗了更好，你咋能死，你得瞧着。我妈说中，我试试。到了抽穗的时候，我妈走不动了，我跟我爸推着她到田里。我妈说，穗子多哩，这么多穗子到时候你俩咋收呢？不中，我得活着，到时帮你们收麦哩。我说妈，你得活着，到时看丰收哩。我妈没活到丰收的时候，但她走之前，让我到田里拔了株麦穗给她。她攥着那麦穗，闭眼走的。医生说她活不过俩月，她因为这麦子，撑过了半年。
高旭东，你走我不拦你。但我有些话没说，我也必须得说完。我气你查这假种不经心，是因为你根本没意识到，庄稼对于庄稼户来说，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