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友珊推心置腹,把薛晴听得眼泪汪汪,不想高旭东只道:“知道了。”
“知道了?”贾友珊一怔。
“嗯,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贾友珊一腔怒火发不出来,原地暴跳:“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就说一句知道了!”
眼见贾友珊气恼地往外走,薛晴本想拦,店也不能不顾,心想这贾刺头真是个暴脾气,也不知道高专家说了什么,只能回头再问。
其实高旭东并没在长途车站,他就在云州县街边的石墩上坐着。刚从老严村里回来那阵,他心里闷,大街口一下车,就被卫生所的小魏大夫瞧见挂彩,拉去包扎。卫生所开在大街和主街的拐角,像个消息中转站。
小魏大夫扒开高旭东的头发说道:“高专家,你之前还缝过针哩。这回不用缝针,长长就好了,不会破相。”
高旭东看到几个小孩扒在门上,瞅着大夫给自己包纱布,心想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又想之前在陆家缝了几针,这回又被砸道口子。看来跟农业真是犯冲!他回去就拎行李出了门,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干什么?仁至义尽。
但越走心越沉,脑子里翻江倒海,想着楚家强肯定一时回不去了,又想着张栋伟听人教唆赶走楚家强,若公司垮了,到头来楚家强和张栋伟都是一场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倒把假种子的事不明不白过去了,还想自己也许真不该走,但要留下来,张栋伟肯定也不乐意。这么一想,车似乎也迟疑了,噗嗤嗤地冒烟,竟然就坏了。司机只能让高旭东下车再找一辆,但司机的车拖走好一会儿,高旭东还是迈不动步子。就在这时接到了贾友珊的电话。
贾友珊的话让高旭东一下醒了:他口口声声为让母亲安心,为给自己交代,可受害的老农才最应该有交代。母亲最看重种子,老农们最看重的不就是庄稼?董冰去世后,高旭东为母亲不值,拒绝承认母亲对农业的感情,觉得这是害死母亲的元凶。但听着贾友珊的话,高旭东突然觉得,也许这是个重新认识农业的机会。他也想知道母亲到底为什么奉献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又到底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高旭东说道。他不喜欢拖沓,挂了电话又打给彭导说情况。
彭导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这段时间有事,不显山不露水,可真能瞒。”
高旭东不好意思:“我以为实习前能把事情解决,没想到成现在这样。”
彭导听出高旭东低落,沉吟道:“旭东,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咱们的种业起步晚,老农们的意识跟上的也晚。虽说都知道良种高产,咱国家也一直想农民们种上好种子,但我小时候,家里人每年都自留种,心疼种子钱。现在种子公司多,也是新《种子法》颁布后,私人公司才越来越多的。种子好产量提升,但行业新也可能出现问题,就像你说的假种子。我知道你有抱负,你留在农业,我是有点想不到,但我绝对支持。这个行业至关重要,发展尚处初级阶段,一样可以一展抱负呀。”
“抱负?”高旭东苦笑道,“我原本准备明早飞北京,去公司入职呢。要说留下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实习的事不用担心,我帮你打个招呼。要说你该怎么办,”彭导笑道,“就是那句老话,‘孩子哭了,抱给他妈’,谁把你叫去的,你就去找谁。”
高旭东赶到云州县种子站时,天已经黑了。三层小楼差不多黑了灯,他以为人都下班走了,却正看到小何跑出大门口。
小何见到高旭东先一愣,脸就绽开了:“小高,你怎么在这儿?我听站长说你走了。”又看看行李箱道,“真要走?啥时的车?我送你。”
“没,我来找任站长说点事,他人呢?”高旭东道。
“楼上睡着呢。”
“楼上?”高旭东还以为任长友回家了。
小何道:“这两天赶着冬前除草,站长也是累。你说他好歹是个站长,天天把自己当农技员使。不过这倒省我不少功夫。所以我送了站长行军床,放在办公室,累了打开就能歇。这两天他都睡楼上。”
高旭东听得哭笑不得。就听小何又道:“不过站长今天气不顺,你跟他说话小心点。”
高旭东到了三楼,推门进办公室,就见墙边果然支了行军床,任长友蜷身睡在上面。就是没睡踏实,不时翻身叹气。外套搭在床脚,还有泥点子,一双鞋也糊了泥。
高旭东没叫他,走到桌前坐下等。桌上放了个胶皮本,一看就天长日久,页面发黄,随手翻翻,竟是各种农业口诀,植物病例,下乡心得,有些似乎还是随手所记,写着跟老农交流的体会,还有遇见特殊情况的处理方法。
高旭东看着本子发愣,母亲也有这样的本子。假种子爆出后,任长友先做田间鉴定,又带老农重播一茬,现在又赶着冬前除草。装一日易,装长久难。任长友虽惯常和稀泥,但毋庸置疑,他是个不错的站长。仔细想想,高旭东不相信任长友找自己来背锅,他肯定有事瞒着,但瞒的是母亲的事还是假种子,既然决定留下,他倒不急知道了。彭导的鼓励让他有了底气,先回公司站稳,来日方长。
“谁!”任长友突然醒了,看黑影里坐了人,一下起身道。
“是我。”高旭东打开灯。
任长友眼中似乎闪过惊喜,又沉下脸道:“你咋来了?不是去省城坐飞机?”
“任站长,我可以回云州种子公司,不过你得帮我。”
“恁有能耐,还用得着我帮你?”
高旭东道:“现在公司都是张栋伟的人,我不走他们也会赶我走。张栋伟说假种子就是无头案,我看是他想要变成无头案。你不想我走,就得帮我在公司站稳当。”
任长友起身穿鞋,走到墙边跺跺脚,将跺下的干泥巴扫了,哼道:“帮你站稳当?我能把你腿捆上?你当云州县啥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高旭东笑道:“那正好,你说的不需要我,我走你可别后悔。”
任长友瞪高旭东一眼,果然问道:“那小楚你打算咋办?”
“他要跟假种子没关,当然得请回来。”
“假种子假种子,老盯着假种子。俺当初介绍你咋说的?你是上头派来的专家,来帮公司的。自己非要河里仰脸强露头,盯着假种子,能怪自己呆不下?”
高旭东眼前一亮,想当初任长友给自己安了个“专家”名头推到众人面前,难道不只为了挡枪和稀泥,还是个遮挡,用处在这儿?当即起身问道:“老任,你实话说,你知道这假种子的事吧?”
这一说倒把任长友逗笑了:“老任?你倒跟贾刺头学上了。我一个小站长咋知道假种子?不过假种子拖到现在,要查也难。那会儿你把公司的问题说的一套一套,要留下来就亮亮本事,我把你带回去,站稳当还得靠你自己。”
高旭东想了想道:“行,你只要给我个回去的由头。”
“那不难。”
当晚任长友果然在种子站睡了。高旭东也留下来将就。任长友不知从哪儿抱床褥子铺在地上,要高旭东睡在行军床。高旭东抢了地上的铺盖。任长友也没多说,睡上行军床,一会儿就起了鼾。倒不像刚才那样翻身叹气,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
第二天一早,小何就开着五菱小面,送任长友和高旭东去西店镇。一进大街,就见公司门前又围了人,村民正探头探脑。
高旭东和任长友跳下车,人群中就窜出个人往这儿跑,近前一看竟是林小河,攀住高旭东的胳膊道:“没想到你回来了,他们都说你走了。我还说你答应我的事没办成,不爷们儿哩。”
任长友看到林小河,就猜到发生什么,道:“是不是你爸来了?”
林小河道:“一大早就来啦,说这公司闹成这样,不如卖出去,这会儿还能值个钱,以后送都没人要。正被老张头指着鼻子骂哩。”
高旭东和任长友对视一眼往公司走,果然没进门就听张栋伟动了火气,怒道:“公司是好是歹,倒在我手里也不卖!我们这儿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你林镇长甭再来了!”
门口围着村民,张栋伟竟不给林广运面子,两人赶紧进去,果然林广运的脸黑了。
林广运道:“张栋伟,你啥意思?我有私心?我为谁?公司这样给谁长脸了!”
高旭东正想问任长友怎么办,却见他又是眯眼观战,待两人又吵了一会儿,才走上前拉着林广运道:“林镇长,咋动怒了?”又对张栋伟说,“我说张老哥,你也不对,你对公司有感情大家知道,不想卖公司得好好说。镇长这提议为谁哩?钱又不落他腰包。不还是为了镇上?”
张栋伟瞪眼:“为镇上就卖俺公司?这镇上就俺公司碍眼?”
任长友见林广运又要发作,赶紧拦道:“镇长,你听我说一句。要说公司情况是不好,但也没赖到卖公司的份上。这不上头派了专家帮公司哩。你也知道他,小高,”说着一推高旭东,对林广运道,“要我说,先让小高帮衬帮衬,他从国外回来有见识。要是连他也没法,再卖公司,大家也没话说。两位说是不是?”
这一来场面僵住了。林广运没法继续再说,显得逼人太甚。张栋伟更不能说不行,他刚才是火气上来,但也不能硬跟林广运对着干,更何况任长友说得冠冕,说救他的公司,他不同意卖公司,又不同意救公司,这不是两边得罪?一时脸上像打了酱料铺,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只能点头答应。
高旭东这下不由佩服,任长友这招顺水推舟,三言两语竟把张栋伟变成夹缝里的肉,左右施压,把自己留下来的问题解决了。但也不由起疑,他想留下来,林广运就来给他搭台唱戏,怎么就这么巧?
眼见张栋伟抿嘴点头,任长友眯眼笑道:“小高,你就好好配合张总,现在是代理董事了,把咱云州种子公司搞好,有啥需求就跟张董提,张董不会不配合。”
“行,张董不配合,我就找任站长告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