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对不起
溱洧君2023-12-10 20:345,029

  高旭东半夜都没睡着。虫鸣草动,丝丝秋风,从老宅的木窗缝往里挤,挤得他头胀,挤得他满心愧意,挤得他眼前一直晃着朱羽本子上的地形图。他查这么久,说是为了给母亲交代,说是问心无愧,到头来却谁也没对得起。

  机票订了后天早上的,又订了明晚在省会的旅馆,明天傍晚离开西店镇,顺理成章。高旭东想着,到那时候,什么种子公司,什么楚家强,什么假种子、老农、制种户,都会像西店镇一样被甩开。他要办理实习,转正,历练了出来开公司。那些骂他秃子跑到和尚庙,硬充专家数的;让他土豆子搬家,滚蛋的。以后当然是无需见面。他这就鳌鱼脱却金钩钓,一去东海永不还。

  但他念了半晌,又想到母亲,不知道任长友说母亲的死有问题,到底是不是耸人听闻。西店镇还是得来,老农们还是得见,就是不知这云州种子公司会成什么样。如此眼前一会儿跳出蔫了的麦苗,一会儿跳出讨说法的老农,一会儿跳出被赶走的楚家强,沉默的朱羽,和稀泥的任长友,到后来甚至董冰也站在麦田里,面无表情看着他。他又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踩着梯子给云州种子公司的廊厦添瓦,一咳咳出一手血来。

  高旭东猛地醒了,窗外晨光熹微,竟是做了半宿梦。用电饭锅煮点稀粥,盖上蒸笼熥了馒头,就着宋婶之前送来的小咸菜吃了早饭。想到宋婶,高旭东觉得走之前得跟宋婶说一声。又想当初是任长友让自己留下来,也得告诉一声;还有自己在老夏那儿拿到印刷厂的线索,事情查好查歹,总得给老夏个消息。不由苦笑,要不说饭越吃越少,话越捎越多。此时他才看到陆运明的消息,说是已经接到了朱羽。

  “这大小姐情绪低落呀。”陆运明在短信里说。

  “回去跟你解释。”高旭东回了消息,洗好碗筷收进灶房,便出门绕到村后沿着平河,一路往老严住的村里去。他不想一个人从公司门口过,不想看到那些等待的老农和制种户们。

  

  到了老严的村子,时间还早,旭日初升。村里早饭刚罢,一行孩子笑闹着结伴上学。高旭东来到老严家门外,就听老严媳妇也在高声嚷着催她儿子上学,儿子嘴里嚼了东西,嘟囔地顶撞,又听另一个男人说道:“麻绳穿豆腐,提也提不起,不是块上学的材料。”老严在家!

  高旭东敲门,正逢老严儿子推车出。他顺门缝就见院里摆了饭桌,一个男人正端碗喝汤。老严儿子上回见过高旭东,转头没好气地喊:“上回找我爸的人来了!”老严没动,他媳妇倒是慌张跑过来,脸上又苦又尴尬,不时回头瞧老严,没想到高旭东一大早就杀回马枪。

  “嫂子,没听到我严哥的信儿,我就再来看看。”高旭东不给老严媳妇说话的机会,挤进门径到桌前坐下,“严哥,我是西店镇的小高,想来打听个事。”

  高旭东这算头回看见老严。看上去跟他家红砖房一样普通,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起球的草绿色毛衣,四口袋的厚中山装。可一双眼锋利,透着精明稳当。

  老严冷哼一声,扒干净饭碗放下,说道:“西店镇哪儿的?”

  “云州种子公司的。”

  “你们云州种子公司前两天起内讧,赶走楚家强,说是从俺这儿见到了罪证,这又跑来问个啥?”

  高旭东道:“严哥,你是聪明人,我就不绕弯。县里印刷厂说,他们有批包装袋送到你家老宅,是有这回事吧?”

  “送去老宅的东西多了,啥印刷厂?啥包装袋?”老严反问高旭东。

  “严哥,上回你那本子上可清楚写着,给楚家强接了一批包装袋。”高旭东道。

  老严冷笑:“奇了怪,在我本子看到的东西,摆了架势来质问我。我给楚家强接过,我还给张栋伟接过,我那老宅就是个物流站,谁不便接个东西都送过去。我还没打眼,他们就拉走。这也是个罪证?你是哪路的?咋着?把楚家强撵走了,又来我这儿搅混水?你小子还嫩哩!”

  高旭东看出老严反打一耙,是要蛮缠到底。见老严开大门,跨上摩托要走,不甘心地冲上去拦道:“严哥,你跟小楚打过交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现在被赶出去,就是因为这假种。要是你记不清包装袋的事,能不能出来说一句,就说记不清,别让他年纪轻轻就扣个这名头。”

  “这名头不是你扣上的?”老严瞪眼道。趁着高旭东怔愣,老严轰了脚油门,赶开高旭东道,“滚开!甭再来找我了!蛤蟆腚上插鸡毛,还以为自己是好鸟哩?都是一路的货!”

  高旭东脑袋嗡嗡响,不知道怎么走出的老严家。他原本就清楚,楚家强走了,于张栋伟和背后的人都是好事一桩。老严这儿只能是一团浆糊。他不能说没有,也不用说有。反正假种这事是湿面粉,现在粘在楚家强手上甩不脱。还是他高旭东给沾上去的。罪证是高旭东找的,线索是高旭东的朋友朱羽吐出来的,借刀杀人,借枪打虎,就算他高旭东走,这事也跟他撇清不了。所以他不安心!

  这会儿村民已经出门,去乡里的,进田的,三三两两。高旭东信步沿着田埂往前走,看着麦苗发呆。以前看到农田,就想到母亲,心下安定。现在竟觉得愧心,感觉自己当了逃兵。但又一想,对方铁了心给楚家强扣屎盆,不借他的手,也会借别人的手。没有高旭东,也会有刘旭东王旭东。这事也由不得他。只是……当初任长友不惜用母亲去世的线索逼自己留下,正是假种子爆出的时候,这是故意还是碰巧,对假种子的事,任长友到底知不知情?

  想到这儿,高旭东便给任长友打电话,那边一接,一股热腾腾的喧闹钻进话筒,高旭东听任长友又跟别人说了几句,才对他道:“小高,啥事,我正跟乡亲打除草剂哩。”

  原来是在领着村民除草。

  高旭东道:“任站长,我明天一早就走,去省城坐飞机飞北京。”

  任长友顿了顿,又呵呵笑着说:“上回你打电话,我以为你都已经走了。”

  “是要走。”高旭东道,“任站长,云州种子公司的事你知道了吧?”

  “你说啥事?”

  高旭东蹙眉,心知任长友不会没听说,还是道:“张总说假种的事跟楚家强有关,还说老楚董规定了,这种事一天不说清楚,楚家强就一天不能当董事长。现在张总是代理董事,但手下一帮全换了。楚家强和原来几个重要部门的人都走了。”

  任长友“嗯”了一声,却不再说话,高旭东恼道:“任站长,你跟我说实话,当初为什么把我叫来?”

  任长友道:“这公司当初是县农业局底下的,改制后弄成这样谁脸上都不好看,不得着人来救?”

  “你给我发邮件,跟假种子的事没关?这事你之前一点都不知道?”高旭东问。

  任长友笑道:“你说的跟我有啥神通似的。一个种子站副站长,能知道个啥?”

  高旭东知道任长友惯于和稀泥,看来再问也是灯草搓绳,烂板搭桥,枉费心机。却听任长友又道:“小董以前也跟着除过草哩。冬前杂草都冒出了,这会儿除草能除干净,麦苗也能健壮过冬哩。”

  高旭东一怔,才意识到小董是母亲董冰,想来两人认识得早,任长友竟还叫母亲“小董”。又一想,这老头是缝衣针掉进油锅里,又尖(奸)又滑(猾),怎知不是又打母亲这张牌逼自己留下。当下恼道:“你这当初引我来的人都不急,我平白急什么?事情就是这,烦请任站长给张董事打个招呼,实习也到此为止。还有,以后别再提我妈。你这样的人绝对不配跟我妈做朋友。”

  挂了电话,高旭东觉得话说重了,却不吐不快。抬脚踢出颗石子,石子“啪”的一声,竟撞歪了田里竖的一块木板。高旭东只能踮脚进入田间,将木板扶正,却突然愣住。原来这块田竟是制种田。木板上写了制种农户的联系方式,种植的种子品种,种子所属的公司。制种户正是老严!

  高旭东一个激灵,灵光乍现,想到老严虽给云州制种,但若楚家强和假种无关,马司机又确实将包装袋送往老严的地盘,老严似乎也恼恨被拖下水。难道造假种的是老严制种的大客户,才让他这么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闷声吃亏?当下豁然开朗,一通百通,越想越是如此。高旭东自小做事有韧劲,这会儿看时间还早,便振奋精神,在各块田地找木牌,看哪是老严的制种田,又制的哪家公司的种,能不能找到线索。

  刚看了几块田,突然一个声音炸响:“高旭东,你干啥?”

  高旭东只觉这声音熟悉,一回头竟然一块石头飞来,正中额角。一阵钻心刺痛袭来,高旭东抬手一抹,手心竟见了血。他这才看清来的是贾友珊,一双眼红通通地瞪着他。

  “你有病吧?!”高旭东捂着额角,腾的起身。

  贾友珊刚才见高旭东对着木牌左瞧右看,又是老严的制种地,情急就丢了块石头,没想到高旭东竟见了血,一时也心虚,挺挺胸道:“高旭东,你顶个专家的名头干的啥事?云州种子公司闹成那样,农机社的事也没说清,现在你又来找我表舅背锅,你到底能不能干点人事?”

  贾友珊一串质问,高旭东有点没跟上,问道:“谁找你表舅?谁是你表舅?”

  “我表舅,严开明!”贾友珊指着田里的木牌道,“咋?敢做不敢认?”高旭东这才知道,原来老严竟是贾友珊的表舅,料想一定是严家人跟贾友珊说了什么。贾友珊又道,“高旭东,你当假种子是啥?你当老农民是啥?假种子毁了老农一季的收成!你这城里来的少爷会种地么?知道啥是一季的收成么?知道一季的收成意味啥吗?你要只想随意抓个人敷衍,我劝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别在这儿伤老农们的心!”

  原来之前高旭东提出建议,将苹果分几个档次找销路。贾友珊当下觉得可行,在饭桌上跟小艾几个商量了,回去就着手实施。一方踅摸不同档次的包装盒,一方将不同档次的苹果做好包装,又一方拿着苹果找销路,果然谈定几家商户,将刚收的苹果销了大半。还有些品相不好的,依高旭东的提法,倒可以去集上试试。但贾友珊知道表舅老严是个能人,路子广,便想来打听看看他有没有销苹果的渠道。再来她也有事想请教老严。

  原来贾家寨用水,靠的就是那口地下井。还是当年贾友珊回村时打的,用的是农机社挣的钱和她大学攒的打工钱。前段时间水泵不出水,苹果一卖出去,贾友珊就请了师傅来看。那师傅拆了井里的连接管,一边拆一边摇头,最后说,现在水上不来,不光是因为连接管生锈,中间漏气,地下水位也下降了。所以除了要更换连接管,井也得再往下打三四十米。贾友珊听得心里一紧,知道打井又换管,肯定出去一大笔钱。可建兔舍也是火烧眉毛等不及,不然雪一下兔子就得冻死。贾友珊本还想直接建个大兔舍呢,但钱就这些,窟窿却一个又一个。一时也没主意,就来向老严讨办法。

  她装了几箱超市品质的苹果,一半给老严,还有一半受小艾、七巧和刘美丽嘱托,送去感谢高旭东。没想到刚进村就碰到老严骑着摩托往外赶。贾友珊拦下老严,见他满脸怒气,忙问怎么了。老严是个活心眼子,知道贾友珊之前去云州种子公司找过麻烦,也知道这远房的外甥女是火爆脾气,当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直说得像楚家强走之后,假种子的事还是不清不楚,高旭东便揪着他不放,要给假种的事找个垫背的。用贾友珊来拦挡高旭东。

  但贾友珊听了虽恼火,却觉得不像高旭东的所为。没想到找来一看,高旭东果真在老严的制种田,盯着制种木牌左右看,果然在找线索,当即就发了怒。

  贾友珊啐道:“老农们还巴巴地等你给消息,我们村那仨傻丫头也都信你。都瞎了眼,也不看看到底是个啥专家,狗屁!”

  贾友珊骂完,跺脚就走。头回见高旭东,她觉得他是晒衣服的秋千顶,光有个光鲜的架子。不知道在哪儿学两年就敢称“专家”,敢靠着虚名头骗钱。可后来听说他果然在查假种。上回在饭馆里碰着,又见他跟个外国女孩神神叨叨,虽是十分瞧不上,但高旭东随口的建议竟帮她解决了大问题,卖出了苹果。这下不止几个姑娘对他满口赞,贾友珊也生出希冀,觉得到底是大地方历练过,又从国外镀了金回来的,如果他来查这假种子,肯定会有交代吧。

  但没多久竟因为假种子,云州种子公司一夜间翻了天。那时就有人说,就是这姓高的专家搅的!贾友珊还迟疑,觉得里头应该有原因吧。可今天却亲眼见到高旭东,为了找人背锅,竟蹲在田里揪表舅的错。她真的气,要气炸了,为什么没人好好查那假种的事?他们到底把假种子当什么?把老农当什么?把这田里的麦碗里的饭又当什么?真以为重播了麦就可以把老农打发了?不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她还以为他不一样!

  贾友珊气冲冲走得快,又担心踏着麦苗,身子不由趔趄。高旭东看着贾友珊摇摇晃晃,生气之下还护着脚边的苗,不由心里一动,想起当年惜苗如命的母亲。开口道:“我承认我办砸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在查假种子。因为我妈也做育种。”他见贾友珊竟步子一顿,停下来静静听着,继续说道,“她对咱农民的感情深,她说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让咱农民种上好种子,让农民有饭吃,让大家有饭吃。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踏到田里的一棵苗,都要被她叱半天。吃饭也一定被她盯着,吃光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我不吃掉,她就吃掉。她说一粒米就是一颗稻。”

  高旭东说着竟笑起来,语带苦涩道:“所以我妈要见了地里的假种子,肯定像要了她的命。我是不了解农民,我也不明白她对农民的感情。但我查这假种,就是为了让她安心,对我自己有个交代。”

  贾友珊一动不动,他看不出贾友珊在想什么,继续道:“事情到这样,我也很抱歉。我很快要回北京了,无论如何,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对不起。”

  贾友珊没说话,顿了几秒,仍是快步离开田埂,顺着村路走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庄稼户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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