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头突然冲高旭东来了。不知谁打听的，说高旭东就是陆家榨油厂被收购时，那个“大豆业的败类”。传闻翻着浪似的，芝麻粒滚成磨盘大，说高旭东那时就在陆家搅混水，帮外商算计陆老爷子没得逞。不知怎么套个专家的名头，又让任长友迷了心窍，把他请到云州种子公司，这下好了，公司要被他搞倒了。
这时老农们依任长友的建议重播了麦，手头有了空闲，又一个接一个赶来讨说法。再加上楚家强一走，和外地经销商的商谈自然也是蛤蟆蹾屁股，一蹬两开。之前楚家强将没成的合作嚷得尽人皆知，这会儿成了镜中月水中影，制种户也不依了，任凭张栋伟解释，非要公司给个明确计划，看下一年怎么办。
人人都要给高旭东个白眼，老农恼他将楚家强查的没了影，制种户恼他空了自己来年的钱包。原先见面都喊声“高专家”，现在成了：“专家？你也配！”
张栋伟竟也来到老宅，寒暄两句坐下道：“咱这儿人就是这，喜欢就捧手里，憎恶就踩脚底下，其实没啥坏心眼，说到底还是假种的事。小高，你查假种，抓鱼手就腥，事情到这一步，要我说你先躲躲？”
“躲躲？”高旭东问道。
张栋伟道：“你是大地方来的，俺这小地方你也待不住，平白让你看笑话。这么说吧，现在来看虽然楚家强和假种脱不了干系。但假种子这事，拖得越久越不好查，谁种地还留凭据？现在老任又带着种了二茬麦，赖苗也没了。越往后越是豆腐脑摔地上，一笔糊涂账。这些人还得闹哩。他楚家强有地方躲，你外头来的没根基，何苦哩？”
张栋伟说得推心置腹，但高旭东知道，这是下逐客令。
当初任长友让自己留在云州，张栋伟顺水推舟让自己查假种，刚从老严那儿查出蛛丝马迹，他就立即着手赶走楚家强，这又急着让自己走。张栋伟背后有没有人不说，自己绝对是被他当枪使了。想来楚会东当初给楚家强铺好了路，张栋伟想踢楚家强一时没办法，想撕破脸也抹不开面。虽说遇到假种子，几个老农探到消息来闹，也是空口白牙。刚好自己来了，被冠个专家名头，又是外来的，看上去不会偏袒谁，借自己的手再合适不过。
更重要的是，赶走楚家强，自己再一走，这事就同张栋伟说的，成了个无头案。就算再找不到证据说是楚家强干的，但屎盆子扣上了，只要有人闹，楚家强就回来不了。那真正造假的人，却是大盗沿街走，无赃不定罪。大事化小，小事化糊！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高旭东突然心累，都看他是个花斑豹，他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个花纹猫，追着毛线团子，帮别人搅浆糊。管中窥豹，一个小小的云州种子公司尚且如此，整个行业又怎样？这是母亲为之奉献一辈子的行业么？他为母亲不值。
“张总。”高旭东这会儿只想到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旁敲打道，“宋婶给我打电话，说了你和老楚董的事。”
张栋伟沉了脸：“这个老婆子，嚼啥舌根！”
高旭东道：“张总，婶子知道心病难医，心病一起，能让这病舒坦的不一定是味好药。她担心有人让你在前头当坏人。”
“女人见识！她知道个啥？”张栋伟脸通红。
高旭东道：“不，张总，我觉得宋婶有大见识。”
高旭东不想多费口舌，将张栋伟送出门。根本不用张栋伟赶，公司人事已经发短信提醒入职，后天他必须得走。连高满谷也打来电话，将高旭东劈头盖脸一顿骂。他听到有人传说，那个“大豆业的败类”又将云州种子公司搅得一团乱，当下急得打听，这才知道高旭东根本不是散心旅行，竟瞒着他在云州种子公司搞这一出。
“你嫌你爹的位子坐太稳？‘大豆业的败类’，我看你是‘高家的败类’！赶紧给我滚回北京。假种子的事那么好查？”高满谷在那头吼。
“不好查也得有人查，你是农业局局长，你最应该查。”高旭东冷冷道。他最看不上父亲这习性，有点什么都急着撇清，生怕官路上多颗硌脚的石子。
“吃了什么迷魂药，好端端怎么跑到云州去？你给老子讲讲！”
“走都要走了，有什么好讲的？”
“你这个臭小子！”
“不用担心，影响不了你，后天我就回京！”高旭东挂了电话，只觉得憋闷，觉得自己像只玻璃罩里的苍蝇，四处碰壁。这一走正合幕后人的意，又由不得他不走。以后云州种子公司会怎样？楚家强又会怎样？他攥了攥拳头，不想往下想。
下午，高旭东就让朱羽收拾行李。他走之前，得让朱羽好好离开。
“我不走，”朱羽道，“事情太奇怪了，老严如果没问题，为什么躲着不见？我要去查清楚！”
“我后天走。”高旭东道。
朱羽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是高旭东说的。她还是说道：“我不走，话是张栋伟从我这里套出来的，我有责任。你走了我自己查。”
“你来之前，没告诉家里人吧。”高旭东突然道，看朱羽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又说道，“在马司机楼下那天，我从后门回来，听到你跟家里打电话。”
原来给朱羽打电话的根本不是什么追求者，而是她爸。朱羽突然间自己跑到中国来，连个信都没留，不过也怕家里担心，电话号并没换，所以家里人三番五次打电话，问她到底在哪，担心出事。
那晚高旭东便听到朱羽讲着英文跟家里人吵架，说什么“你管我在哪里？”“我不会回家的！”“除非爷爷跟我道歉！”
这才知道原来朱羽来中国找他，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听声气像是爷孙俩吵架，朱羽负气出走。高旭东听朱羽说过，她爷爷脾气强硬，说一不二。便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说和，让朱羽回去。没想到这事竟用作逼迫朱羽回去的把柄。
果然朱羽的脸通红，问道：“我要就是不回呢！”
高旭东知道朱羽是大小姐脾气，吃软不吃硬，但眼下也没办法，眼看假种子的事有问题，他走了，更不能让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当下道：“那我就跟同学联系，让他们跟你家里去个信，好让他们放心。”
朱羽果然呆愣半晌，嘴唇抖了抖，眼睛都急红了，最后跺跺脚用英语骂道：“你就跟他们一样！”
这话让高旭东一怔，看着朱羽冲进老宅，甩上了门。
但朱羽还是收拾东西，默默跟着高旭东去机场。高旭东临时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又叮嘱陆运明深夜去接机，让他这两天就送朱羽回美国。朱羽听任高旭东安排，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了眼张栋伟家的大门，高旭东知道她是在想宋婶。然后又默默地经过鸡鸣街、麻雀街、桐花街……去到大街上。高旭东原想带朱羽避开众人，沿着平河走。但看朱羽情绪低落，也不再说什么，只拖着行李跟在后面。
远远就见公司门口依旧围了人，站了来讨说法的农民和制种户。两人经过薛晴的五金店，就见薛晴急急迎出来，也不敢大声，只低声问着：“高专家，这是要走哇？”
“我不走，送朱羽回去。”高旭东道。
“楚家强和薛建他们呢？”朱羽问薛晴。
薛晴瞥了眼周围，低低对朱羽道：“放心，在旭阳乡呢，俺老楚叔以前在那儿有个养兔场，他们都在那儿。没事。”
朱羽道：“帮我跟他们道歉。”
薛晴拍拍朱羽的手说道：“不是你的错，后头有人使坏哩，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都看着。”
朱羽的嘴扁了扁，眼圈竟然红了，轻轻抱了抱薛晴。高旭东认识朱羽这些时间，只看她嘻嘻哈哈，嘚瑟东方血统，又神神叨叨不着调。这种神态还是第一回见，一时也是心里难受。接着他又随朱羽经过云州种子公司门口，在老农和制种户的注视下，狠狠瞪了几眼张栋伟。
一直到机场，几个小时的时间，朱羽都没再说话。只在上飞机前往高旭东手里塞了个本子。高旭东打开一看，却是公司所在的村子和周边村子的街道图，标了名称，还画着平河，也不知道朱羽什么时候走了这些地方。其中一处竟还用红笔标了“城隍庙”，高旭东想，自己来这些时日，不知道竟然有城隍庙。
朱羽说道：“我用不上了，留给你吧。”
高旭东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又听朱羽道：“你会再去找老严吧？”
高旭东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我一定得见这个老严一面。”
朱羽点点头，脸色终于和缓了些，说道：“记得把情况告诉我。”挥了挥手，走进了登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