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楚董和张总的过节,是因为这个么?”高旭东问道。
“这倒还好。老楚也知道你张叔是茶壶没了底,就出个嘴,气不顺就是说说。嘴巴碰牙齿的,谁没个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该干啥还是干啥。”宋婶说着,叹口气道,“就是后来出了个事。”
原来这楚会东也知道担子重,虽然一心想让大家早点吃饱饭,奈何公司底子太薄,巧妇难为无米炊,想要在这薄底子上盖楼,就只能先紧着裤腰带。但他紧着裤腰带,是本分,手下人跟着紧裤腰带,那是情分。所以楚会东也急,一个人顶三个人用。他不是个健壮身子,这一着急,再加上轮轴转,竟然得了急症,眼见是日薄西山,很快不行了。
公司路子刚铺开,原本眼前难点,好歹有奔头。如今没个领头的,有人开始担心铺开的路子变成无底洞,一时人心惶惶。张栋伟手上股最多,觉得楚会东走了自然得他顶上,便跟楚会东商量,自己先当这个董事长,有个领头的也好稳定人心,维持局面。可不知道楚会东是觉得,他只铺开摊子却没实现承诺,心里有愧,还是觉得张栋伟和他是两根绳拧不到一起,不会照他的路子走。
宋婶这话让高旭东一凛,想到他问张栋伟和老楚董的过节时,楚家强的反应,料想老楚董动用了手段,便问道:“老楚董是不是做了什么?”
果听宋婶道:“你张叔虽说跟老楚吃不到一口锅里,但公司是大家的,他也不会看老楚的笑话。那时节老楚一天介昏迷几次,他出这个头,也是怕大家觉得,公司是撑杆遇到暴风,马上要散架子。可这老楚突然说,下一任董事长是强子,他都安排好了,马上就交接。”
“张总一点都不知道?”
“可不。”宋婶叹道,“你张叔那会儿才知道,老楚在病床上知道一些员工想走,就把人家的股收了,论股早超过了你张叔。他说着是安排工作,又把重要位子安上了自己人。你张叔手里的股不是最多,论支持强子那边也不比他差。就只能看着强子当上董事长,但这一口气咽不下,天长日久地就成了心病。”
高旭东这才知道,原来昨晚的事只是历史重演,一时唏嘘,竟不知说什么。
宋婶又道:“老楚是个能人,当初推选他,俺那倔老头子也认可。不是婶子帮你张叔说话,他跟老楚再不合,也没生赶走老楚的心思,公司难的时候他顶出来,怕大家不信服,就做个董事长的姿态。后来强子成了董事长,就有人说风凉话,说你张叔是喝凉水拿筷子,空扒拉。你张叔一辈子好个面子,投了大钱想光门耀户,董事长两回没当成,还落个笑话。我跟他说了多少次,强子当这董事长也不容易,公司好就行。谁知他还是……心病最难医啊。”
宋婶哽咽地说不出话。她对这倔老头是又气又心疼。当初挨了楚会东一道涮,多少个晚上睡不着在床上烙饼。昨天又见他嘁哩喀喳赶出楚家强,去老姐妹家才知道,看热闹的说他和楚家强是狗咬狗一嘴毛。这老头好面子,真不知道图个啥。索性今天一早就离村,眼不见心不烦。可又放心不下,生怕有人不安好心眼,利用这老头的心病,让他挡在前头做坏人。
高旭东劝慰着宋婶,又问了几句张栋伟打电话的事,宋婶只知道电话那头是个男的。高旭东一再叮嘱,看到闺女就来个消息,这才挂电话。就见张栋伟开了大门走出来,往他这边看了看,霜着脸佝着腰走了,一夜间好像老了几岁。高旭东想到楚家强那晚来老宅,说老楚董原想带大家干出个样来,事情没干成却丧了命,才让楚家强领着大家继续干。他不想辜负众人,却辜负了搭伙的张栋伟,又将楚家强推逼到任上。昨晚的事,决不能说没有老楚董的责任。
只是这公司今时还不如往日。那时人人一心拼个出路。如今公司的模样,若还有人利用张栋伟的心病推波助澜,也不知道公司能不能撑过这一劫。
这天楚家强和他那几个哥们儿果然没去公司。传言愈演愈烈,上门和打电话问情况的人不断,张栋伟倒是好耐性,领着一众老伙计好言好语地劝,依旧是一提到假种子,就替楚家强道歉。到后来果然如管胜利料想,楚家强成了黄泥糊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昨晚管胜利便听说,楚家强在公司外头说狠话,引得人心不稳,纷纷要账。但他知道楚家强年轻性子烈,说不进公司就绝不进。张栋伟守着公司,又住附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比楚家强让人信任。再加上管胜利找人扇风,越来越多人开始说假种子的事肯定跟楚家强有关,不然他怎么躲了首尾?
又等言论传了一阵,管胜利才让司机拎来备好的礼品,扬眉吐气地一路往市郊开。
自从看出陈知南没打算叫他去饭局,管胜利就找借口躲着。起先说身体不舒服去不成,后来索性说去外地,不管人信不信,说得都像棺材板上的钉子,没跑。心里却全是苦水。他不想去这饭局?省里最大的经销商尤建林也来哩。管胜利听说尤建林想在云州拓市场,他俩是浇菜碰上个卖桶的,正合适!他给尤建林在云州铺路,也借着尤建林把种子销到更多地方。有了尤建林,远发种业掂量要不要收他的公司,他也多个筹码。
管胜利原本打算,借着陈知南的饭局和尤建林说话也方便,事情也好谈。不想这节骨眼爆出了假种子。在临千只有他负责代繁远发的种子,这是他当初跟陈远发谈好的,他意不在代繁,每年把不合格的种子装进远发的包装袋,运到外地就能挣个盆满钵满。谁知今年合该他出事,种子运到了本地不说,还装成了粮食种。
也怪他以前让自己地界太干净,现在窝边出事,他择都择不清。陈知南说假种子出在临千地界,经销商受了牵连,事情没查清管胜利还是别现身,省得大家有怨气。管胜利想说,球!跟老子有屁关系!但他在陈远发面前能梗脖子,在这少东家面前却总少底气。所以才急着让张栋伟把屎盆扣给楚家强。他一路等着高旭东查,手都不能伸,只等的二十五个老鼠揣怀里,百爪挠心,好不容易有个说法,当然得趁着陈知南还在临千,赶去见他一面。
原来陈远发虽是云州人,起步也在云州,但他先用育种得来的钱开了经销店卖种子,又用挣来的钱组了研发团队继续培育品种,之后才办的远发种业。这时节他已是名利双收,开公司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就没将公司放在临千,而是开在省会商城。那时陈远发已经离了婚又结婚,就带大儿子陈知南去公司经营打理,把前妻许瑞芬仍留在临千。这许瑞芬原是小学老师,生性恬淡,留在临千总摆脱不掉“陈远发前妻”的名头,索性回家陪父母住。父母去世后,她就一个人住在临千乡下,在村里的小学教课。
这几年陈知南日渐成长,公司理顺,陈远发落得清闲,便又常呆在海南的基地育种。陈知南出外宴请或见人,便总尽量安排在临千附近,也能顺便看望他母亲。听说陈知南想要把许瑞芬接去自己那边,但陈远发又结婚后,小儿子都上了小学。许瑞芬怕他现在的妻子多想,毕竟公司现在多是陈知南打理,便说什么也不去。
正因为这,管胜利当初提出让远发种业收了自己的公司,没觉得有阻碍。在临千,自己的公司是头一份;而且陈远发对他知根知底;更何况虽然事情得跟陈知南谈,但原本就是陈知南有意在临千扩展公司,好照顾许瑞芬。可没想到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愣到现在都没谈成。
对陈远发这个大儿子,管胜利一直琢磨不透,他看起来知书识礼,跟许瑞芬一样文雅,陈远发说什么也照办,但总像口夜里的井,望不出深浅。放在以前,他参加饭局就是问陈远发要句话。可现在陈知南这么一说,他竟就躲了。不知为什么,对陈知南他总有点怯。
想到这儿管胜利不由啐一口:“呸,你爹还得给我三分薄面,你小子算什么东西。”
陈知南果然在许瑞芬的乡下小院。这小院青砖绿瓦,两扇木雕花窗,还用瓦片垒了屏风墙,别具雅致。陈知南正和手下在后院,给许瑞芬的两畦菜地搭过冬用的温室棚,便见一辆车开来,很快前院就传来管胜利大呼小叫的声音。管胜利以前就认识许瑞芬,现在仍是“嫂子”长“嫂子”短。陈知南洗了手到前院,司机正将大包小包拎下车。
“管老板,这么客气。”陈知南道。
管胜利赶紧点头招呼:“陈总,来看看你跟俺嫂子。”他见陈知南一身休闲装,头发松软,不像平时西装革履,头发条缕分明,看上去竟像个学生。
陈知南道:“宴会没叫管老板,你别往心里去。毕竟那会儿老农闹得厉害,假种的事正在风头上,管老板也该避避。”陈知南边说边将管胜利让进屋子,厅堂宽敞,一角放了茶桌作茶室,又点了熏香,香烟袅袅。
“不碍不碍,”管胜利跟着坐下,却觉得陈知南话音不对,怎么似乎认定假种子和自己有关。他不好接口,索性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陈总,我来是想问问,之前提议远发收购老管的事,能成还是不能成?”
陈知南却沉吟着,自顾自沏茶。管胜利等了好一会儿,心提到嗓子眼,接过陈知南递的茶,才听他道:“再等等,我听说云州种子公司来了个专家,不是调查假种子的事?先看看结果。”
管胜利一惊,才知道陈知南一直关注着假种,哭丧着脸道:“陈总,都知道是楚家强造的假种子,咋能牵连我哩?再说那姓高的说是专家,谁知道有几两水平,真是专家咋会查这假种的事?别把俺公司的事当儿戏呀。”
他说着“儿戏”,就见陈知南一顿,便一个激灵,疑心是不是说错话了。陈知南却抬起脸,仍笑意温和地道:“管老板,外头人说是楚家强,咱业内人却知道是你给远发代繁。这时节收了老管种子公司,万一有人说这假种子是远发自导自演,就为了逼着低价收购你公司,也不合适吧?”
管胜利一凛,话说到这份上,知道没法再谈收购的事,也实在看不出这少老板在想什么,不敢贸然开口,便闲话两句告辞了。
坐车上管胜利越想越气,窝火地啐道:“蛤蟆尥蹶子,小踢腾!谁不知道以后公司是你弟的。一个把门儿的,真当自己是棵葱!”但拿出手机给陈远发打电话,去了海南的陈远发依旧是联系不上。管胜利骂了一句,又给张栋伟打电话,嚷道:“还不把那姓高的小子赶走!真等着他继续往下查么?!”
这边,陈知南回去菜园,塑料棚已被搭起,帮忙的男人正做最后的整修。便继续上去搭手,一边问道:“你说高旭东还会不会继续查?”
那男人笑起来,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说道:“说不准,当初他逼迫那印刷厂的司机,可是好手段,还一副好耐性。”
原来这就是那晚高旭东跟踪马司机时,后面的白车司机!
陈知南晃了晃木架子,又做了加固,也笑道:“这个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