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冯在林的说法，县农科所运营困难，几个研究项目都不大，也没太多经费。虽然它以前不可谓不辉煌，还得过不少奖。但这几任领导不甚给力，便渐渐有点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越来越皮沓。
“不然老周咋出来的？”冯在林咬了口槐花包子，咂摸了会儿槐花的香甜又道，“他想好好干点事。要是在里头能踏实把事情干了，他干啥自断后路？又没啥根脚。”冯在林说着，手就把桌上的吃食扫了一遍，让众人“吃吃吃”，又说道，“谁都知道农科所的算盘是咋拨拉的，篡改了成绩加上他农科所的名头，这种子不愁卖。碰到个大金主，说不定还能谈个科研合作，以后的钱也有了。啧啧啧，听说冤大头不是已经找着了？”
前段农科所和管胜利合作的事登报，大幅版面都是管胜利腆着肚子的胜利相，黑脸膛上都是得意。想必冯在林说的就是那篇报道。他将筷子往碟上一撴，啪嗒一声脆响，埋怨道：“都说了不提这事，多招气受！耐不下性子就别干这行！鸡有鸡的道，狗有狗的道，想挣快钱就换条道。跟这儿拿粮食开玩笑！”
高旭东、楚家强和李胖此时俱是五味杂陈，后脊梁冒凉气。管胜利之前当着老邢和老田劈面硬抢，让那副所长给俩人吃软钉子，竟抢下来个这。如果不是管胜利挡一道，公司真拿下那俩坑人的品种，原本的破锅又多不少孔洞，可就真补不上了。一时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哀叹好。
冯在林看三人的眼神滴溜溜滚来滚去，以为是疑他的话，哼一声，进屋拿出个厚厚的文件夹扔到桌上，说道：“老头子优点不多，就是最烦欺人瞒哄，你们不信就自己看。”
高旭东打开文件夹，楚家强和李胖立时凑过来，三个脑袋盯着纸上的照片和数据，是冯在林这个品种前期的组合记录，和后期的生产表现。最终数据果然和区试中县农科所冒尖的品种近似，而不是李胖查到的数据。
三人交流下神色，都确信冯在林说话没掺假。不过现下有这好品种也不顶用，通不过品种审定就进不了市场，所以其他公司才纷纷退了定金。“多得不如现得”，有能通过审定的品种，当然不买被刷掉的。
楚家强问道：“那这事咋办？就被人白白顶了成绩？”
冯在林嘴角浮起捉弄人的笑：“这帮猢狲，当初看我这品种表现好，天天大叔大哥地叫，给定金签合同，结果现在溜的比屁股着火还快！我肯定不会吞下这事，但这事也不好收拾。农科所借着这俩品种跟人谈了合作，现在知道内幕的也只能当不知道。谁能断人财路？”
李胖道：“是不是你跟他们反映，他们打马虎眼了？”
冯在林哼道：“他们敢打马虎眼！我跟他们说，明年要把品种去其他地方申报，几个地方合适就申报几个，到时人家那儿的成绩出来了，我就贴大街上去，看扇谁的嘴巴子，看他的脸疼不疼！没几天他们就松口了，说让我再报一年区试。”
冯在林见楚家强和李胖脸上竟泛起喜色，将筷子一扔道：“这有啥高兴的？”
李胖喜道：“大叔，人家松这口就是说，明年会给真实成绩。不用担心，他们既然把这事盖过去，这品种通过审定肯定没问题。”
冯在林突然提高声调，拍着桌子道：“我要的是他们猫盖屎，把这事盖过去？一个成绩有啥稀罕，大不了不跟他们玩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冯在林怎么起了火气，只见他起身暴躁地踱着步，又说道，“我要的是纠正！纠正这事！一个垫底的品种，就回去垫底去！不然种到地里，不说碰到暴雨，种不好都会倒一片，收成没了怎么办，他们给农户负责？！”
几人看冯在林气得呼哧哧喘粗气，眼珠子都泛上血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冯在林烦躁地挥手道：“不想跟你们说话，烦死了，影响心情，浪费珊妞子的手艺！我睡觉去！”
从冯在林家出来，宝石蓝的天鹅绒夜空缀着一弯新月。
楚家强和李胖举着大拇指对贾友珊夸了一番，连“刺头”也不喊了，破天荒一口一个“贾支书”，便一起去找回西店镇的车，冲高旭东一番挤眉弄眼，显然故意留他俩说话。
贾友珊看见也当没看见，将大提篮放回车斗，对高旭东道：“该帮的忙我都帮了，回头你跟周老师说一声吧。”
高旭东笑着点头，早看出贾友珊是嘴硬心软，虽一来就说是因着周老师，也没少往身上揽事，刚冯在林生气回屋，她还跟着劝半天，想帮着争取合作。又赌咒发誓地说会监督云州好好卖种子，意有所指似的，瞅着几人加了句说绝不让卖假种子！终于缠磨得冯在林松了口。连冯家婶子都笑了，说老冯说话不算，这下可是狗娃子了。
“今天真的谢谢。”高旭东笑道。看见路灯光莹莹地跳在贾友珊的头发上。
“先别急着谢，刚冯叔说的事你们准备咋办？”
冯在林虽然松口，却还是咬定，不能让农科所那俩品种进入市场。说他这回打破头拿扇子扇，豁上了。高旭东看出来，这冯在林老顽童似的，说话却一个字就是一个字，决心不小。
眼看高旭东蹙眉，贾友珊又道：“谁没个底线，俺看问题不解决，这事怕是难办。冯叔说的是，他一个育种的，不能眼看能毁收成的种子卖给农户。再多的我也帮不了，你们慢慢想办法吧，我回了。”
高旭东看贾友珊脚尖一点，小雀似灵巧地跳上三轮，忙道：“路上慢点，到了电话。”
“没啥事。”
贾友珊说着就发动车子要走，高旭东突然心思一动，伸手捉住车把。贾友珊抬头看他，镇静下却藏一丝慌乱。高旭东以为是自己动作太突然吓到她，抱歉地放开手道：“回头能不能找个时间，我们谈谈？”
“这两回农机社的活都是别人替的，我得给人还上，没时间。走了。”
高旭东哭笑不得地看着三轮突突突驶进夜色，贾友珊也似融进夜空变成一颗星子大小，倒真希望这刺头有时不要这么洒脱。
楚家强和李胖竟又找到回西店镇的顺风车。叫着高旭东上车前，楚家强也是忧心忡忡地问：“高专家，品种的事咱咋办？”
李胖也叹道：“这要知道老冯是个口气大的骗子，谈不成品种也不可惜。现在明知是个好品种，看在眼里摸不着，怪让人不甘心哩。不然咱试着帮他申诉申诉？”
高旭东道：“先想想，回去再说。”
李胖和楚家强给司机热络地让了烟，开起聊了几句，很快就沉默下来，跟高旭东一起瞅着车窗外头发呆，几人都是一般心思。
刚才那冯家婶子送几人出门，千道歉万道歉，说他家老头子就这个脾气。又解释说老冯起先是对育种感兴趣，退了休才全力育种，所以不懂这门门道道的事，光知道培育好品种，让几人别介意。几人心里一时更难言说了：连老冯都看出的危害，他们却差点忽略，还都自诩要把好种子种进地里哩！都在心里自责一番，觉得这事得管。
可找谁管？
现在农科所有了既得利益，再往县里找，人家只会觉得老冯不识抬举：明年就更正成绩，非得这会儿揪着不放？非得撕破脸？
可再往上，自己又够不着。
高旭东倒是能够着，旁人还不知道他有个当市农业局局长的爹。可以他对高满谷的了解，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事情管不管不好说，只怕拖延的手段不少，拖着拖着农科所的种子再一过生产测试，估计就通过审定了。
他琢磨着，想让父亲伸手，肯定不能正面突击，硬碰硬再落个话柄，他爸更有理由押他回家了。得使巧劲。
这么一想，高旭东眼前一亮，竟真琢磨出方法来。
一到大街口，楚家强和李胖就见高旭东变了个人似的，一双眼暗夜里晶晶亮，便知道是有主意了。可他们缠着问，高旭东也不说，只说准备齐了再宣布。
高旭东将楚家强和李胖撵回去休息，自己回家拿出纸笔电脑，做PPT方案。一夜思路驰骋。做完方案后一伸懒腰，天上只剩几颗星子闪烁。他将PPT拷进U盘后睡了会儿，天一亮就叫来李胖，给了个邮箱地址，让李胖找台联网的电脑把PPT发过去。
“回头得让张董给公司配两台电脑。用电脑的地方太多，老找网吧太麻烦。”高旭东打个哈欠道。
李胖笑道：“强子还说让公司买二手车哩，装电脑买二手车，这可够让张老头脑袋大的。”
“张董不能只挣钱不出钱呀，等签了新品种，该花的钱就得花”
李胖听了高旭东的话眼睛一亮，知道他是灶王爷卷门神——画（话）里有画。忙问道：“那事能解决了？”
“把这发出去，事情就成功一半。”高旭东示意U盘。
李胖这才知道自己得了多光荣的任务，“哎”了一声，前脚打后脚地出老宅，一溜烟不见了。
高旭东又给张栋伟发短信请了半天假，自去床上补觉。等邮件发出去，便真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那邮件是发给彭导的。自他选择留在公司，每回跟彭导联系，彭导都想让他讲讲种子公司的行业见闻。高旭东要不就是忙叨叨，要不就是觉得感悟不够。
“等我总结了去你电台讲啊！”高旭东当时开玩笑说。
“行，这机会给你留着。”彭导也笑呵呵。
昨晚，高旭东就把最近的事用PPT出了个讲述方案。在PPT最后说道，彭导，你看这能上电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