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谷雨
溱洧君2024-01-27 21:143,993

  “谷雨麦怀胎,立夏长胡须。”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谷雨下雨好种棉。”

  谷雨一来,大地的筋骨都伸展了。

  直挺挺的麦穗上,细密的籽粒束成姑娘的麻花辫,青芒俏皮地向上飞指。暖风拂起麦浪,窸窣的噼啪声让人心也起了悸动。收获了萝卜白菜的空闲地块,翻起的土花蓄积深沉的生命力,等待种子开启下个轮回。

  这时节人人脚蹬风火轮似的,耕种的,施肥的,打药的,一个个脚不点地,在空气里擦出热火。

  有一天,这热火达到了顶峰。

  起先是毛五说的,说高专家会出现在一档电台栏目中,栏目时间是晚上八点,主持人还是他导师呢!又说那主持涉猎广,修过经济学和社会学,跟邀请嘉宾天南海北地聊,最后总讨论些经济思考、行业现状和企业管理一类。节目也取他的姓,叫“蓬勃说”。

  村里家家有收音机,人人都熟悉这奇特的电流声,早上听新闻,闲时听戏,都跟着里头的家长里短哭过几把,或乐呵过一段。人们兴奋地去云州种子公司打问,发现这消息竟然是真的!

  “是高专家哩!都听听,叫啥‘蓬勃说’,下周一晚上八点!”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招呼说。

  “蓬勃说”是直播。这天高旭东早早吃了宋婶备的饭,就开始用电话跟彭导沟通注意事项。却不知这会儿,公司的,村里的,种兔场的,贾家寨的,已经都打开收音机候着了。

  

  高满谷吃完饭又看了会儿报纸,也打开收音机。

  自从高旭东考上彭导的研究生,他也有空就听“蓬勃说”。暮春的风转了暖,他敞开窗,确保电台的声音能无碍地传到外头,确保人人都知道他在听儿子导师的“蓬勃说”。以前他还不时高声评论两句,毕竟这事长脸。现在他也得照此来,却是为给老脸遮遮羞。

  年前高旭东哄骗邻居老周头开了锁,拖着行李走时就被一众邻居看见了。等他回来,事情早沸沸扬扬传开了,说老高儿子这哪是在家备考,分明是给锁家里了!

  高满谷知道传言阻挡不了,只能厚着脸皮一问三不知。偏巧谁家亲戚的孩子在北京,竟曲里拐弯打听出,高旭东根本没进公司入职。这下不得了了,都知道那是家大公司。当初高旭东能进公司,高满谷这边还请同事和老邻居吃了饭,席上还开了几瓶茅台。所以众人也就自认知道高旭东为什么被关在家里了,还自作主张地完善了故事的版本。好点的说高旭东是自己打算去创业;看热闹的则说,保不齐高旭东是受了坏女人挑唆,五迷三道地弃了工作,儿子和老子才闹得不可开交。

  “不是不进公司,是推迟了。”高满谷每回都耐心解释,“他导师那边还有个研究没做完,等做完了再进公司。”

  私底下却咬牙骂:“老子真是欠他的,老子他妈的还不如孙子!”

  饶是猜测声小了些,其中仍掺了正确的消息:“听说高旭东在一家小公司上班,也是农业口哩。”

  高满谷知道,传出高旭东在哪儿是迟早的事,毕竟就在西店镇,总会跟认识的人碰上。他这张老脸是被踩地上了,他儿子也不在乎这张老脸。可在愤怒过后,高满谷总摆不脱一股恐惧。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高满谷瘦了。他以前腰背挺得直,走过的地方刮起旋风似的,面色红润,声如洪钟。熟悉他的都说官气养人,当上局长的他和不当局长的他是两个人。可现在这官气却变成暴雨前的乌云,浓烟里的火星子,挣不开的捕兽夹,摆不脱的玻璃罩。从高旭东再次离开家,高满谷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好几次他陷入噩梦,被困于一个毒虫阵,一张绑满尖刀的渔网,或被悬崖边伸出的套索拽下去。

  醒来后的高满谷会被唤醒原始的预警本能:危险要来了。

  他的衣服空荡起来,肩膀和腰钻进一圈可恶的空气。他厌恶改变,尤其坐上局长的位子,宁可碌碌无为保得万事大吉,不变就是安全,就是无虞。所以他尽量吃多,可体重还是掉,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抓刨他,要把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这感觉又来了。

  高满谷呆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两脚还是在地上,不是被绳索套住或者站在悬崖边。收音机里的人从假种子讲到套包种子,又讲到被篡改成绩的区试品种。变形的声音略带稚嫩,他还是一开始就认出这是儿子的声音。竟让他想起高旭东第一次喊“爸爸”的时候。

  那会儿儿子还在学步,他和董冰并排蹲在一处,将手伸向他,举行一场幼稚的比赛。

  “来啊,到爸爸这儿来。”

  “找妈妈,来找妈妈。”

  儿子穿的虎头鞋和戴的老虎帽,都是妻子下乡时从集上买的,说是能驱邪避灾,无病平安。他穿着虎头鞋,步子都踏不稳,见到两人同时伸手,更是跳舞似的原地逡巡。迟疑一阵,竟左右脚一绊扑地倒了,皮实地趴地上咯咯笑。

  “再等等。”眼看董冰要去抱儿子,他赶忙拉住妻子的胳膊,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说道,“儿子会找我的。”

  “才怪,肯定找我!”

  两人笑着相持不下,董冰索性也重回原地蹲下。他跟董冰像召唤迷途小动物似的,各尽所能,唱歌,做鬼脸。其实他俩也只相距几米,好像这相差几米的选择真能证明什么似的。眼看儿子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使尽浑身解数,不停地扮演美猴王手搭凉棚,吸引儿子走向他。可最终儿子还是趔趄地扑向了妻子董冰。

  “我赢咯,我赢咯!”董冰欢呼地将儿子抱起来。

  “唉!”高满谷叹口气跺跺脚。

  突然他听到稚嫩的一声“爸……爸”,虽然那声音像是金鱼含了个泡泡,他还是从噗噗的口水声中听出那两个字,“爸爸”。

  “你说什么?”高满谷激动地扑过去,“儿子你说什么?”

  “爸!”小高旭东喊得像爆破,嘴角留下一道晶亮的涎水。

  高满谷的眼眶湿了。那时的快乐简直简单到像不要钱,可怎么会有那么多不满,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唯独觉得把眼前的抛掷了,会有无数明天等着,没什么珍贵。

  “当时只道是寻常”。

  眼里的潮气退下去,高满谷惊觉窗户还开着,高旭东的声音正如他设想的无阻碍地传出去。他赶紧关上窗户,打电话时声音已恢复如常。只他知道那无形的手还在他身上抓刨,让他离行尸走肉又近一步。

  “你当初说的话为什么没兑现!”高满谷冷声道。

  电话那头的人竟也在听“蓬勃说”。“咋?小高不就是在说工作?”那边说道,等了一会儿突然问,“高局长,你到底在怕啥哩?”

  

  管胜利酒局刚完,夜风一吹,身上潮起的热劲退了些。

  终于可以舒坦喝酒了。前段时间,再好的酒对他也比黄连水好不多少。要不是不能喝太多,今天真该叫几个老友战到天亮!都看不上他,都想看他的哈哈笑,他管胜利风里风里去,雨里雨里去,怕过谁?想抓他假种子的尾巴?做你的春秋大梦!抢他的经销商,他就拿下农科所的品种!

  管胜利吭吭笑两声,在后座窝得更舒服些。小时候算命的就说他,命里沟坎多,但总归能逢凶化吉,命硬,死不了。八字里带的。不然他咋走到今天?

  他没开车,打辆车往家回。上车时那司机正听音乐,见他不搭理只抱着胳膊睡,便把音乐调小,识趣地不说话。这会儿他迷糊中听到电台响起八点的报时,又听那电台叽哩哇啦响了一阵,知道是司机扭动旋钮调台。他蹙蹙眉头,电台停在一个频道,一些字眼模糊跳进耳朵,主持人似乎说了段开场,又介绍这节目叫“蓬勃说”。

  “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碰上假种子的事。”电台里的人说。

  新出现的声音有点怪,没想到还是同行。管胜利不感兴趣地撇嘴,意识向睡眠沉入一步,心里却咒骂起高旭东。

  说起来他跟这人还没打过照面,他想,等跟远发谈妥了收购,一定得正式会会这小子,看看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不是高旭东追着假种不放,他也不用跟陈知南提出扩大市场;好不容易跟老黄谈妥合作,竟又被他坏事,还截走了尤建林!

  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子,让他吃了两回血亏!如果他年轻十岁,一定把高旭东当球踢!

  纷扬的思路穿插进电台的滋啦声,管胜利隐约捕捉几个字眼,似乎又是些套牌种子的事。

  酒气在车里蒸腾,他在更昏沉的睡意中下坠,头脑和四肢一样绵软,现在的身子真是不如以前了。睡梦的边缘处,管胜利突然身子一抖,一个激灵醒过来。

  刚才酒桌上的情形历历在目,有人说起当初经销商宴会的情形,一半没参与的都起哄往下讲。管胜利只能借口自己当初出国缺了席,火烧屁股地掩饰尴尬。后来那讲话的老哥突然打着腮帮子噤了声,说不应该抢老管的主场,自罚三杯!三杯酒下去,话题转了,管胜利这才松快。可刚才迷迷糊糊中他却突然想到,那人停下的当口,正在说陈知南在宴会上敲打假种子的事!

  管胜利的脑子飞快旋转:陈知南为什么在宴会上敲打假种的事?

  这不是个好兆头。

  假种子打着远发的招牌,陈知南在众经销商面前敲打,显然认定虫子出在内部。谁是虫子?去宴会的都是人精。他管胜利那么张扬地要给经销商尽地主之谊,偏偏是他管胜利被拒之门外,这不就是最好的说明?这就是他陈知南认为的虫子!

  嗬!所以宴会后尤建林一而再地躲着自己,自然是领会了陈知南的意思。陈知南一个字没说,竟给他这么一闷棍,这陈家大儿当真好手段!

  管胜利如一盆凉水浇头,猛地坐起,睡意丁点也无了。他知道陈知南即使疑心自己,也没确切证据。不然不会只在宴会上敲打,早用这把柄逼自己低价出售老管了。这人别看年轻,也是只龇牙的老虎。

  可陈知南借口要等假种的调查结果,逼自己提出跟尤建林合作,那边又敲打尤建林躲着自己,真的只是为最低价格收购老管?他跟老黄的合作被高旭东搅和那会儿,又找了趟陈知南。要压价那会儿正是时候,陈知南却还是不松口。这才逼着他又花钱跟县农科所谈了合作!

  但要是远发不想收购,何必又把肉攥手里,让别家不敢伸手?

  管胜利冷笑,看这回跟农科所谈成了合作,陈知南还有什么屁放!他倒不怕陈知南用假种吊着自己。这季假种风头一过,只要他不再伸手,想捉他不比追风捉影容易。

  可过河看深浅,走路看高低,他怕的是未知的危险。他有个直觉,陈知南拖着他不是为老管,而像是冲他来的。他更拿不准:是陈知南背着陈远发那老头子耍手段?还是老头子故意躲着不见,放他儿子在外头唱白脸?

  浑身汗毛孔猛地皱缩,管胜利发了个抖。电台的声音瞬间清晰,尖刀似的搅着他刚刚理清的思路。管胜利心烦意乱,这电台又在说什么“县里机构”育种的事。他烦躁地松松领口,低声吼道:“把那破玩意儿关了!”

  司机怔了一瞬,意识到说的是电台,慌不迭答应着伸出手去。电台里却又说道,这县机构刚刚凭着两个品种,跟市里的种子公司达成合作。管胜利如遭电击,抱住司机的椅背喊道:“等会儿!”

  就听那个奇怪的声音道:“那个老育种家说,这两个品种在区试里的成绩,是跟他和另一个人的成绩换的。”

  

继续阅读:第六十七章 我想跟她一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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