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院中倾泻一方流光溢彩的银丝毯。风不疾不徐拂过院中菜地和石榴树，沙沙作响。
透过窗户，临近的屋顶有蹿跳的人影，冲高旭东挥挥手又指指怀里，访谈还在实时播出，高旭东知道那人抱的是收音机，便也挥挥手。
他在“蓬勃说”里畅谈一番，说到后来也像老冯说的，打破头拿扇子扇，豁上了。原本打算简单聊聊的话题，也都不吐不快。没法跟高满谷硬碰硬，但“蓬勃说”这节目在高满谷看来能抬身份能贴金，所以期期不落，恰好用来敲山震虎。以高满谷的性格，问题有丁点扩散的可能性，他都会立即伸手解决，其中最好解决的也许就是成绩问题。
至于其他，想也知道，这一番挠脚心，高满谷得有一段睡不安稳。
看看时间，节目进入尾声。高旭东完成一桩心事，终于松口气。却听彭导话题一转道：“这个行业和你想的一样吗？”
彭导说过，结束前会闲聊几句，让他临场发挥，不想回答的可以简单敷衍。
高旭东想了想道：“是不太一样。要知道在农业口工作的亲戚朋友，隔行如隔山，不会跟你聊得细；深切热爱这个领域的人身上，你看到的也许会更简单。只有亲身经历，才有深切体悟。”
“那如果再给你机会，你还会留在这家公司吗？”彭导又呵呵笑道，“不过你想改行，也随时能走吧，听说现在也不断有公司在接触你。”
这话不假，自从陆运明在北京扎下脚跟，做些项目评估一类的工作，一直可惜高旭东只呆在这么个小公司。他劝不动高旭东，就向每个见到的大老板推荐他哥们儿，高旭东确实接到不少橄榄枝，也依旧没动弹。
有天陆运明直接问高旭东道：“你是不是就要呆在农业口？”没几天果然又发来几个公司简介，一水儿农业口，跟高旭东说：“哥们儿在这里太无聊了，你挑一家，赶紧来。”
那会儿高旭东才意识到，他在这儿竟然已待了半年。除了当初张栋伟的话，母亲的事也再没其他线索，而他最开始被任长友连诓带哄地留下，就为查母亲的线索。
“我……”高旭东一顿。
公司、村里、种兔场和贾家寨那些围在收音机前的人，心里也一顿。
主持人问出这问题前，每个人都以为高旭东已经扎下营盘，更不曾想到他可能会走。饶是张栋伟不想公司依赖高旭东，仍认为高旭东是推动公司前进的排头巨浪，种兔场当他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他在贾家寨也是可靠的大哥和最聪明的智囊，是少女们心中朦胧的隐秘所在。可这会儿众人才惊觉，庙小容不下大佛，有本事的精能人，凭啥指着人家留在云州县，留在西店镇？
贾友珊这会儿正从暗窖打水，准备倒入水缸一会儿洗碗用。地下井还在修，暗窖还得用段时间。她将水桶搅上轱辘，却怔住等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也在等高旭东的答案。
收音机的声音不知是哪家传来的，小艾和七巧原本要拉着她和美丽在农机社听“蓬勃说”，美丽说她得回家带孩子，贾友珊就也找借口回来躲清静。可哪儿能躲得了，收音机声无孔不入，她竟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来。她埋怨村里人太过热心，自从高旭东帮兔舍争取到赊销的种兔，又被小艾和七巧宣扬他如何给销苹果出主意，高旭东这个高专家便成了全村的高专家。
可在这个节目之前，无论周老师怎么说，贾友珊总对高旭东有些看法。
当初调查假种子，他差点脚底抹油地逃跑；后来楚家强煽动农户买种兔，他又忙前忙后地为楚家强首尾。高旭东老给她一种要么没有担当要么为虎作伥的印象。他当然强干，赞美他的话一箩筐，说他聪明，学问高，国外镀过金回来的。
可能力这事，放好人身上当然是件好武器，放心术不正的人身上，只怕破坏起来也是摧枯拉朽。所以她对他一直有提防，当然也就想不到他会在电台上讲这些。声音变了形，显然这事不适合放到台面上讲。
也许真像周老师说的，她误会他了。
贾友珊竟吐出口气，似乎心里的一根弦松了。似乎她并不是认定高旭东不如众人所想，而是害怕他不如众人所想。意识到这一点微妙的差别，贾友珊竟怔住，在融融的月色中触摸到一点自己的心思了。
朱羽最淡定。
赵连芳和蚂蚱几个也在院里听收音机，她铺展开瑜伽垫在堂屋做瑜伽。这会儿舒展开一个俯身攀岩的姿势，说道：“他才不会走。”
蚂蚱问道：“你咋知道？”
朱羽抬起红扑扑的脸一笑，说道：“我就是知道。”
果然收音机中的高旭东笑了：“我当然不改行，说出这些，只是想分享我的见闻，想让这个行业变得更好。”
“你喜欢这个行业？”彭导问道。
“当然比初来时喜欢些。”高旭东笑道，“不过与其说喜欢这个行业，我更喜欢这个行业里的人。我觉得无论什么行业，人都很重要。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认识了一些育种家们，要知道我们吃的大米、玉米、小麦、甚至辣椒、马铃薯等等等等，一颗种子背后就是七八年甚至十多年的沉淀，他们很不简单。也认识了立志要卖出好种子，拼命带着公司找出路，还有立志把好种子种进地里，坚守原则守着公司的一群人。还有风风火火地领着村子致富，发誓要帮村子摆脱贫困的人。我觉得任何行业有这样一帮人，前景都是光明的，都是值得热爱的。”
高旭东突然想，陆运明整天说搞不懂自己，他又何尝搞懂过，也许这就是他留下的原因。
他的话也在公司和贾家寨引起骚动。楚家强得意地道：“听听，我好兄弟夸我哩！”贾友珊却听不出羞恼还是埋怨地道：“说话滴水不漏的，都捎带一遍。”
彭导道：“我能听出来，你跟这个地方已经产生了羁绊，我也为你高兴。听说还有个喜欢你的外国姑娘，为了追你也跟了过去，还留下来了？”
高旭东笑道：“不不，这个我必须声明，那姑娘和我只是不错的朋友。她是好样的，现在开了种兔场，十里八乡都从她那儿买种兔，听说因为干得好，总公司已经考虑给他们地区代理权了。”
彭导真诚地道：“你们都是好样的！那你的心上人在不在那里？”
高旭东没想到彭导会再提出感情问题，他张了张口，心想这问题让高满谷听见不一定是好事。正想敷衍，脑子却跳出上回贾友珊融入夜色的背影，显然还在气自己没解释之前的事。
“在。”他脱口而出。
收音机前的人起了震荡，都好奇哪家女子竟拴住了高专家，又生出自豪：俺这地方也有女子能拴住高专家哩！
“哦？她是什么样的人？”彭导感兴趣地问。
高旭东不想用“能干”去形容贾友珊，他佩服她能干，却心疼她能干。他对感情不迟钝，可在当初的车祸现场，他被母亲造成的创痛蒙蔽，后来他一再确认，才从无措的震惊和慌乱背后，发现自己最害怕的竟然是失去贾友珊。才终于发觉躲在心绪里的贾友珊的影子。他还一直以为这只是朱羽的玩笑话。
“她……”高旭东笑道，“在所有人看来，她都很厉害，有人觉得她脾气厉害，有人觉得她能力厉害，她闷着头往前跑，身后也跟着很多人，都把她当希望。”
“你也觉得她厉害？”彭导笑道。
“我觉得她应该是个爱哭鬼。”高旭东道，“我看过她哭，委屈死了，也只能背着人哭；气死了，但在场的人都气，她就只能不说话。”高旭东顿了顿道，“她扛了太多东西，一丝喘气的功夫都不留给自己，也不允许自己不坚强。我当然觉得她很厉害。但我不想跟在她后面，也不想跑在她前面，我只想跟她一道跑。看她累了给她讲个笑话，看她想哭给她递包纸。她在外面想怎么厉害都行，在我面前做她自己就够了。”高旭东想了想，又笑道，“还有一点，我最近才知道，她做饭很好吃。”
在贾家寨融融的月色中，在贾友珊家昏黄灯光流淌的小院中，刮起了一阵风。
这期“蓬勃说”引起不小的反响。
对农户们来说，高旭东登上北京的电台，他们与有荣焉，当然是又长脸又高兴。可对不熟贾友珊的来说，他们没见过贾友珊，却听过“贾刺头”的名声，所以高旭东的表白无疑一颗重磅炸弹：为啥高专家会喜欢个刺头？
起先大家感叹，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不斥于说高旭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可等大家发现，贾友珊本人其实白净如出水芙蓉，又开始不伦不类地赞高旭东“慧眼识英才”了。
还有两家女子闹着男友借电台向自己求婚的，电话当然是打了，毛五趁机给县广播台传递了这一消息，县电台还真开了这个有偿服务，并给了毛五感谢费。只那些男人们对高旭东有微词：这都做的啥坏示范？
可在略显荒诞的热闹中，张栋伟、老邢、老田这些老一辈，却担心高旭东如此在电台上诉说问题，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
谁知问题竟开始解决了。
先是一个公告，说在某区试试点中有记录员被买通，篡改了两个品种的成绩，为防还有其他问题，所有在此试点中参与区试的品种，都要继续重新测试一年。虽然为维护农科所的面子，公告上没明说谁跟谁换了成绩，而且冯在林的品种依旧得重测一年，但这跟之前说的重测不同，这次显然还要修正农科所的成绩。这是一种无声的胜利。
又过段时间，周天衡那边又传来消息，说他的品种突然又卖起来了！原来趁销售旺季，当地的市场开展了一场“清洁”运动，重点打击和清理假冒和套牌的种子，竟将那个卖套牌的人打掉了。因为之前树立起的品种口碑，庞大的购买群体纷纷转向这家公司。老板终于安心，说今年能给周天衡像样的利润返点了。两人差点在电话里哭一场。
至于那个售卖远发种业假种的，因为云州没再发现过远发的假种，也就不知道造假者是隐匿了，还是已经在其他打击中被捉住了。
而且前两件事的解决到底是因为“蓬勃说”，还是赶巧，就更没人知道了。
其实高旭东也拿不准。冯在林的成绩高满谷能解决。但周天衡的品种毕竟跨了区，如果也是高满谷解决的，未免太快了点。他还以为高满谷即使想处理，也会先抻一段时间，看看动静。也许还真是碰巧。
“无论如何，现在问题解决，我们可以进入下一步了。”高旭东眨眨眼睛说。
很快，云州种子公司就跟周天衡和冯在林的品种分别谈了合作。众人都没想到，原想着扩充品种无望，这下竟来了双响炮。接着公司宣布了更大的消息，周天衡和冯在林入驻研发部，和老邢共同成为研发部的三驾马车。这下市里的种界都起了震动，都知道老周和老冯有才，也都知道俩人不好搞，一时都奇怪云州种子公司是怎么搞定的。如此一来，云州种子公司的实力一下不容小觑。背后的功臣高旭东，也正式走入大家的视野。
张栋伟人逢喜事精神爽，为了庆祝公司双喜临门，破例让李胖买了三挂一万响的鞭，和一堆礼花礼炮，门口铺的三条火龙似的，足足响了半个小时才够劲。
下午他又领着公司去县里的鸿发酒楼庆祝。公司有人撞见，说张栋伟找到在那儿帮忙的宋婶，死皮白赖磨了个打折价。还学着宋婶说，你这都打骨折了，还要我在这儿干不要哩！不过大家都表示，对铁公鸡般守着公司的张栋伟来说，这可真是铁公鸡拔毛了！
这顿酒闹闹哄哄，喝到天将黑才罢。张栋伟和楚家强举着酒杯四处碰，两人难得达成一致：“有了新品种，又扩充了研发部，用高专家的话说，以后咱们终于可以，嗝，两条腿走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