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满，春玉米经过几场雨，蹭蹭唰唰长到膝盖高，在地里展展摆摆。麦子泛黄，麦籽喝饱似的鼓胀。菜地里也一天一个样，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韭菜；爬架上的，地里的，枝杈上的，哪里都是好景。
老田知道跳去老管的科技员们搅了个天翻，工资和销售提成没拿就走人了，便想让李胖再把他们请回来。楚家强临时拼起的科技员队伍，虽过了春玉米这一关，但收了小麦后夏玉米下地，面积可比春玉米大得多，临时搭凑的班子估计运转不开。他原本跟经销商打招呼，先别以科技员下地指导为卖点，省得到时人手不足掉链子，又可惜费心打造的卖点用不上。若这帮科技员再回来，就解了他的心病了。
张栋伟却不同意，觉得科技员跳去老管，云州也是闷头一棒，如今科技员在老管那儿是唱戏的拿刀，出了乱子，原本跟他们没关，可将科技员再迎回来，这事可就撇不清了。于是众人又聚在二楼开会。
“管胜利那人太不是东西，这刀科技员不捅，迟早别人也得捅。俺现在就担心他们那会儿是主动跳槽，怕是没脸回哩。”李胖说道。
“咋没脸？卖老管的老品种比农科所那俩品种强，也算做下好事帮老管积德。”老邢呷了口茶说道。
张栋伟道：“正因管胜利那人不是东西，不是咱身上的屎，没必要往咱身上抹啊！小高，你说是不是这理？”
高旭东正帮众人倒水，一时大家都看他，二楼就静了。当初张栋伟为难高旭东开会时端茶倒水，他倒是养成习惯，人少时倒水还是自己来。高旭东看出众人其实都想得个确信：科技员闹这出，到底是不是他跟楚家强出的主意。
他将最后几杯水满上，说道：“科技员自己就是农户，让农户去骗农户，管胜利身不正，不怪别人踩他的歪影子！我觉得没必要因噎废食，科技员下地指导的业务刚开展，要是中断，再培训科技员得等农闲的时候，夏玉米和冬小麦这两季可就错过去了。错过去之后还能不能赶上，就不好说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点头，都知道之前科技员跳槽，冲着科技员来的农户也差点翻天。如今再中断，好不容易攒的口碑可就彻底没了，即使重新培训科技员，也难像之前那般热火了。更何况现在别的公司也在这块发力，再培训就失了先机了。
只张栋伟心里咯噔，他见高旭东避重就轻，便知道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可众人压倒性地同意迎回科技员，他反对的声音也没了根脚。
这事竟就这么定下了。
科技员们是被英雄般迎回来的，年轻人一早就谋划着要庆祝一番。张栋伟坚决拒绝在公司放炮喝酒，一行人便在大街的面馆订了两桌，放了两挂五千响的鞭，吃肉喝酒，好不热闹。
楚家强却没去。众人知道楚家强心里不痛快，因为回来的人里没有薛建。
回来的科技员们都说薛建魔怔了，说管胜利发现他们推销的是老品种后，当即找到薛建和剩下的几个科技员，当着整个公司的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几个原本还迟疑的科技员，当即被骂起了血性，摔门走了。最后只留了薛建，竟信誓旦旦地立军令状，说一定再把科技员的队伍拉起来。有人听管胜利狠劲啐了一口，还搡了薛建两下，可薛建到底没走出门来。庙门口的旗杆子——独一条，又不受待见，不知薛建咬牙挺个什么劲。
这事当然也传到楚家强耳朵里。
李胖担心楚家强想不开，便去他奶的小院找他。到那儿正见薛晴蒯了个篮子在外头说话，门关着，薛晴在门口骂了薛建一通，院里依旧没动静。
“薛晴姐。”李胖说道。
薛晴抬头看到李胖，指指门道：“里头拴着哩。你说建子这办的是啥事！俺给强子做了些葱花饼和菜煎饼，一会儿你见着了给他，俺得先回店里。”
李胖答应着接过篮子，薛晴就长吁短叹地走了。
楚家强他奶的小院四四方方，十分整洁，还是那时候的老门老窗。两扇木门挂个铁栓，但外头没拴，里头拴上了。李胖知道楚家强躲清静时会这样，便从墙边捡了根木棍，伸到门缝里拨拉，想把铁栓一点点拨开。但拨拉半天铁栓纹丝没动，便知道楚家强在里头挂了锁，这是真不想见人。
李胖摇摇头，不再强人所难，只将提篮上的布盖好，说道：“强子，薛晴姐带了吃的，我放门口了。”想了想又道，“强子，建子不回，肯定也知道初开始错了，这是没脸回，让他继续摔打摔打也不是坏事。想开点，啊？”
他透过门缝往里看，歪斜了脑袋，廊檐的侧边角也看不见。小院里静悄悄，不知道楚家强躲在哪里，也只能放下篮子走了。
这会儿日头正高，太阳把人影子缩成脚底的一团黑疙瘩。楚家强就坐在廊檐的侧边角，脚边横七竖八摊放几个啤酒瓶，瞅着薛晴脚底的那两团黑疙瘩走了，又瞅着李胖脚底的那两团黑疙瘩走了。只剩门底透出个竹编篮子，知道那是薛晴留下的吃食。但他不想动，他想不通薛建这档子事，不明白他为啥带着科技员跳走，更不明白他为啥受管胜利的侮辱也不回。当自己的兄弟这么难受？
他想不通，身子懒懒的，只能用酒把堵在心里的气冲开。醉意渐起，太阳光氲成七彩的光圈，头顶飘来阵阵桐花香，楚家强只觉得菜呀花呀渐渐就模糊了，虫鸣鸟叫也像从水底传上来似的，咕嘟嘟地冒一串泡，周遭就静了。
刚睡着，却听院里咕咚一声，楚家强不由一个激灵，以为是哪个又往院里投石子想要叫醒他，闭着眼一挥手烦躁地说：“不去，说了不去！”
“知道知道，你就要自己躲着喝酒呗。”
楚家强吓得猛睁眼，眼前竟站了个人，他跳起才看清是朱羽，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咋进来的！”楚家强问道。
“跳进来的啊。”
朱羽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掷，楚家强看到是双高跟鞋，料想是跳墙时把鞋脱了。他看朱羽要穿鞋，赶紧起身去扶。朱羽摆着手说“不用不用”，轻巧一蹬把鞋穿上，已经把院里打量一遍。又兴奋地拿着手机四处拍照，红砖房，桐花，花畦，菜田。最后又把楚家强拉进自拍框，高兴地比了个V，楚家强虽赶紧给了个笑，被抓的合照却是闭了眼。朱羽乐得不行，看楚家强要抢手机删照片，快速把手机收起来。
楚家强无语地说：“你是来拍照的？”但被朱羽这一番闹腾，心里却畅快不少。顿了顿又道，“能不能把照片给俺一张？”
朱羽不提照片的事，却踅到那堆酒瓶前，捡起一个道：“薛建没回来，你就一个人躲着喝闷酒？”
“别提他，俺这会儿不想提他。”楚家强丧气地将自己扔回躺椅上。
朱羽笑笑，拿着酒瓶举到脸前，对着太阳照了照，就见墙上出现两块光斑，她将那光斑挪着挪着，就挪到楚家强脸上，楚家强只觉得眼前一闪，不由眯起了眼睛。就听朱羽问道：“你还把薛建当朋友吗？”
“我……”楚家强的嘴鼓了鼓，一时竟不知该说啥。
朱羽突然又道：“Friendship is like the breeze.
You can’t hold it,smell it,taste it or know when it’s coming.
But you can always feel it, and you can always know it’s there.
It may come and then go,but you can know it’s always be back.”
楚家强彻底头大，猛地直起身子问道：“啥意思？”
“一首诗。我是想说，你要还把薛建当朋友，没必要因为他做错件事就伤春悲秋。更何况我爷爷说，选择没有对错，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你觉得他错了。也许在他的立场，只是人各有志，你该祝福他。话说回来，你要不把他当朋友，更没必要为他浪费时间，反正科技员回来了不是么？”
朱羽笑着眨眨眼，手腕一动，咣当一声，酒瓶被抛到墙边盛垃圾的塑料桶里，也把楚家强砸醒了。想想是这么个理，张嘴却问道：“谁告诉你俺这边的事的？”
“蚂蚱。”
“这帮货真多嘴。”楚家强埋怨道，心上却起了暖意。他看朱羽歪着脑袋笑，琉璃似的眼珠子透着大小姐的娇嗔，也透着明白人的敞亮，身上也因醉意涌起股潮热。上回他趁小院吃饭，大咧咧在哥们儿面前嚷着要表白，其实是面团儿炸成果子卖，全是虚货。被薛建的事一打岔，立马泄了气。如今小院就他俩，又谈薛建的事，竟让他生起股冲动：这是老天让他做成未完的事。
楚家强脱口而出道：“那咱俩是啥关系？你还专门为俺跑一趟，在俺身上浪费时间。”
朱羽道：“朋友之间不说浪费时间。面馆里那帮才为你在浪费时间呢。快去找他们吧，不然大家坐到晚上，得被老板拿棍子轰出来。”说着哈哈笑起来去取门栓上的锁。
楚家强以为朱羽要跟他一起去面馆，手忙脚乱地擦了把脸，又嚷着让朱羽等他拿外套。
朱羽笑道：“你先去，一会儿我找你们。”
楚家强眼看朱羽竟是要走，当下急道：“你去哪儿？你不是专门来看俺的？”
“当然是，只是突然有些其他事。”朱羽走出门，将薛晴留下的篮子拎进门里，只觉得沉甸甸的，笑道，“看，又是个为你浪费时间的朋友。”
楚家强看朱羽笑得眼里星星点点，不由酒劲冲上脑门，上前接过篮子，也一把捉住朱羽的胳膊道：“俺要是不想跟你只做朋友呢？！”
这话说出口，他脑子嗡的一声：竟就这么说出来了。五月的风醺人，让人醉意更浓了。楚家强差点沉没在朱羽的笑眼里，这才意识到他还捉着朱羽的胳膊，赶紧松开手。
就见朱羽想了想道：“我爷爷说，当你不知道一件事情的答案时，就把它交给……”说着冲天上指了指。
“交给老天？”楚家强问道。
朱羽嘻嘻笑道：“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