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种子公司突然在增加返利的你追我赶中急刹,宣布经过公司的慎重讨论,不再参与这一有损市场秩序的活动,并在公告中严肃批评了总经理楚家强。
如此一来,返利停滞在老管喊出的十八上,像悬崖上垂下一条孤零零的绳子,底下不再有人跟进和接招。原本不少经销商等着看返利越过二十,而今没看到管胜利是否敢跟上二十,先是一拍大腿叹声可惜,接着很快回神:云州出尔反尔,若老管再翻脸不认,自己这一顿岂不是鸡孵鸭子白忙活?
于是来要老管兑现返利的经销商很快挤破门槛。
“咋会这么多?”管胜利看着报表上各阶段要给的返利,九块,十一,十二块五,十四……返利什么价位都有,可见两方叫价的激烈,但在十八这个阶段,卖出的种子最多,老管要给的返利也最多。因为老管叫出“十八”的返利后,好一段云州才发声明停止追涨。
心突突跳,眼前的数字报表突然变成一道栅栏门,管胜利明白了他在云州眼中的角色——一只肥羊,却还以为自己是一匹狼——追着云州奔向门外,以为来到一片广阔天地,可栅栏门一关,他才发现这里只是更大的笼子,能放更多的羊。他对危险的本能给他发出警醒:这里有圈套。
管胜利眉头一跳,对财务道:“打听下云州要给经销商多少返利。”
财务很快问经销商要来完整的报表,既有每个阶段云州要给的返利,又有老管这边的返利,对比鲜明,一目了然。
财务道:“老板,咱每个阶段的返利都比云州多。他们看着是跟着叫价,但每回都要等经销商把咱的种卖上一段再加。可咱加返利,他又不着急跟。这样咱每回的销量都高一大截,给的返利也比他们多得多。”
管胜利指尖一颤,点起支烟深深吸了口:对方还真是摆了套子让自己钻。
“急撒嘴,慢咬钩,我老管见天打鹰,倒被小家雀啄了眼。”管胜利在烟雾后眯起眼。
财务笑道:“我看他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板你不是说跟着加返利,也是要趁火热的势头推农科所那俩品种?云州算计着让咱加返利,倒帮咱卖出不少种子去。”
管胜利原本也这么想,但财务这么一说,他却笑容一凝:高返利意味着高销量,今年他下了死任务,主推那俩不成气候的农科所品种,若能用高返利把那俩品种打开市场,他也不算亏。所以云州背着他玩这手,他虽惊讶自己没看出来,也觉得对方不过是厝内做戏,自己热闹,估计还以为他管胜利气得心口冒烟。却不知他感谢他们哩,卖出这一大批不成器的品种,他得给云州送面锦旗!
但这会儿管胜利却想到:对方这招鸡屎拌面——假卤(鲁),牵着自己这么一顿跑,能不知他在推那俩品种?对方豁着让出市场钓他上套,能让他白得这么大便宜?
“你跑趟销售部,让他们统计咱各个品种卖了多少!”管胜利急急叮嘱财务。
很快,销售部的情况汇总过来。管胜利接过报表,右眼皮疯狂弹跳,他啐口唾沫压在右眼皮上,心口又突突跳起来。管胜利不想在手下面前失态,扔下报表让手下简单汇报情况。手下吐出的数字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公司这波推高返利卖出的,竟大部分是之前的品种。若是这样,十八块的返利可真是能剜下他一块肉!
管胜利宽大的指节爆出青筋,笃笃地敲着桌子叱道:“说了今年主推的是农科所那俩品种吧?你们干啥吃的?耳朵被驴踢了?!”
销售苦着脸道:“是那俩品种啊,咱的人都使吃奶的劲往外推。是科技员那儿捅了咱一刀。”
“你说是科技员出的问题?”管胜利瞪起死鱼似的眼珠子。
“是哩!经销商说,那些科技员起先推的是那俩品种,后来突然跟他们说,新品种公司让销售部这边推,他们推老品种,免得浪费这波势头。他们推得可卖力,本身又认识不少农户,把原先想买新品种的都换成了老品种。老板,这就是假传圣旨啊,咱内部出了虫子啦!”
冷汗汩汩而下,不等管胜利找科技员那边质问,人事却打来电话,说一大部分科技员突然要走。
“老板,当初说根据科技员的销量业绩算钱,现在要结算么?”人事在电话里问。
“结算个屁,让他们滚!”
管胜利当啷一声砸下电话,整个人也似当啷砸进冰窟:科技员这当口走,一看就是跟云州通了气的。当初他跟农科所排登大版面的合作,地瓜甩到墙上,成了个撅儿,明眼人都知道就是个笑话。原想趁着这波推那俩不成器的品种,丢人就丢吧,不折本就成。可云州的来这一出,可真是堵了后路又在地上踩他的脸皮子,让他既丢人也丢钱,抄了他老底了!
管胜利心底一寒,云州这波呼着喊着让他上套,背后又串通科技员售卖老品种,前追后堵的连环计,会只是楚家强那个愣头青的手段?管胜利眼前渐渐显出那个未曾谋面的黑影。他知道,只怕楚家强也只是个搭台唱戏的!
恨意挟住呼吸,管胜利突然喘不过气,剧烈的咳嗽让他像虾一样拱起来。每声咳嗽都是倒计时。他管胜利落魄过,也风光过,不曾想被这个来头不明的小子三番五次挡手脚。寒意在胸腔碰撞,一股甜丝丝的辛辣涌上喉头。销售吓坏了,赶紧递上抽纸,管胜利抢过去捂住嘴,一股温热的鲜红喷溅在纸上。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团起扔进垃圾桶。
“你没事吧,老板?”销售战战兢兢倒杯水递上。
管胜利喝口水,将喉头那股甜腥压下,恨道:“死不了。”
死也得拉姓高那小子垫背!
管胜利问经销商要销售报表时,张栋伟也让销售部汇总销售情况送来公司,跟老田和老邢研究了一番。
老邢道:“俺说当时拿返利这事去逼强子,他咋不惧,还说自己掏腰包赔返利,看来是一早就合计好了。”
张栋伟是真懊恼。当初他天天逼着经销商汇报数据,经销商嫌麻烦没好脸,财务部的不喜看赖脸,也总寻机偷懒。后来他看销量稳下来,也就不再逼他们做这不讨喜的事。但凡他坚持一下,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猫腻!
“你们说楚家强有这脑子?”张栋伟问。
“我看少不了小高在背后帮手。”老田道。
张栋伟冷哼:“当初咱公司开会,这俩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真是给咱唱了出好戏!”
张栋伟让宋婶叫高旭东来家喝酒。高旭东上门时,宋婶已做好下酒菜,又给两人开了瓶云州烧,便喜滋滋忙去了。
张栋伟给高旭东倒了杯酒,开门见山:“楚家强跟管胜利哄着涨返利这事,是你在背后帮他吧!”
高旭东看出这事是包子破口露了馅,倒也不避,笑笑说道:“就知道瞒不过张董。”
张栋伟痛心疾首地拍桌子:“他楚家强不知轻重,你也跟着起哄!当初在会上咋说的?斗气的事不能干!”
高旭东沉吟着点点头,将酒满上,举举杯道:“张董说的是,我们是欠些考虑。”
张栋伟眉上拴起个疙瘩,按理说高旭东从旁谋划,他该更放心。但踱了两圈,心倒愈加悬起,问道:“你老实跟我说,这事是不是到此为止了,还会不会有下一出?”
高旭东却道:“张董别担心,这季市场主要卖咱和老管的种子就算老管的种子比咱销得多,咱也还是销售大户。”
张栋伟急道:“你以为我是担心咱的销量?你实话说,你们是不是还有后手?”
张栋伟问了几遍,高旭东却只笑着不语,不然就倒酒夹菜,显见是不想将事情全盘告知。张栋伟踱了几步,情急叱道:“小高,你们不能落雨打伞不顾后,管胜利不是能忍气吃闷亏的人。那人是嘴上的假仁义,面上狠,心里更狠,干的都不是人事。你赢他这一着,他回头能拧下你块肉!更何况老话说穷寇莫追,你把他逼急了,后果想过没有!”
却听高旭东突然道:“张董好像对管胜利很了解?”
高旭东说这话时,灯光在他眼中跳出一片粼粼的光,那光一直跳到张栋伟的脑子里。等他喝酒时就跳在酒杯里,吃饭时就跳在碗盘里,临睡时跳在头顶昏黄的灯泡里,一直到睡梦中跳出些许意味深长的东西。
张栋伟夜半梦中惊起,头上冷汗淋漓,突然明白心中的不祥来自哪了。管胜利吃相难看,就至于让高旭东搞出这么大动静整他?若说高旭东自打来,跟管胜利结的最大的梁子,就是假种。可这事管胜利在暗他在明,当初高旭东因为找不到线索,差点离开了,难不成又被他发现什么了?
张栋伟在黑暗中一滞,突然想起之前,每回给管胜利打完电话,他都将手机收在三楼房间的抽屉夹缝,头外尾内。有一回却发现手机掉了个个,旁边的东西也有拿出又被塞回的痕迹。他起了疑,以为是老婆子听高旭东的哄骗,偷查他的手机。还学电影里在手机旁放个东西做记号,却再没发现什么异常,渐渐觉得也许真是自己随手放错了。
难道之前的疑心确实没错?
张栋伟在漆黑中陷入深深的恐惧,突然听到宋婶叹了口气,黑暗中多了个披衣坐起的身影。
“心病又犯了吧?”宋婶嗔怪又怜惜地道,“所以说,要么不伸手,伸了手,心病就成个影子跟着你。每到这种黑里半夜就出来,牵着你的良心遛。”
“你说啥?”张栋伟真希望宋婶是在说梦话。
宋婶拧亮电灯,鹅黄的暖光带给他不真实感。
“别想了,你跟管胜利背地里打电话掺和假种的事,俺已经帮小高查出来了。”宋婶说道。
“你咋查出来的?”
宋婶将自己怎么去调张栋伟的通话记录,高旭东又怎么试出那个号码,说了一遍。张栋伟发现自己似乎不认识眼前的老婆子了,却又觉得老婆子做出这些事,也并不奇怪。
“这事小高咋不说?”张栋伟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还安稳地坐着董事长的位子哩,当初还不让楚家强回来哩。高旭东咋就这么看着他演,他宁愿高旭东戳穿他!
“起先小高想找机会跟你聊聊,是俺不让说。”宋婶道,“后来强子回来,小高也说强子走时,公司不好过,林广运当初还牵线要卖公司,都是你顶下来了,就说这事先不提了。不都知道你要个面子!”
张栋伟怔愣半晌,揪住自己的面皮子拍了拍。还要啥面子?怪不得今天高旭东对后头的事闭口不提,料想因为之前自己和管胜利那档子事,怕自己给管胜利通风报信?也是,不怪别人料定自己是这种人!
张栋伟叹道:“老了老了,我这干的是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