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离开楚家强他奶的小院,就拐去老宅。
蚂蚱托她来开解楚家强,她也知道薛建给楚家强的打击不小,一早就搭送种兔的车到了大桥口,沿桥头小路拐下平河岸,只觉得凉风习习,风景宜人。正往村里走,却见一人站在河边柳树下发呆。朱羽认出是张栋伟。蚂蚱说这会儿公司的人正庆祝科技员回来,张栋伟肯定是没去。但朱羽叫了声“张董”,转过身的张栋伟却脸色灰败,泄了气似的,让她不由吓一跳。
两人说了几句,张栋伟便托朱羽给高旭东捎个话。
高旭东碍于张栋伟的反对,也没去庆祝,在地头顶了半天科技员。朱羽来时,高旭东刚回老宅,正在院里洗脸,头顶的石榴树吐着花蕊,像吐出红艳艳的小火苗。高旭东将朱羽迎进小院,她背手绕着石榴树赞了一番,便入正题道:“张董让我告诉你,说还是得好好卖种子。我看他是对管胜利有了心病,怕得罪这人带来麻烦。”
当初她一直关注假种的进展,便也知道躲在背后的人是管胜利。
高旭东笑笑:“看来他知道我发现他跟管胜利的事了,不好在我面前开口,才叫你传话。”
“你跟他挑明了?”朱羽问道。
“没明说,就点了点。宋婶揣了这事心里不好过。老张头知道也好,他是一朝被蛇咬,以后行事也谨慎点。”
高旭东擦干脸往灶房去,从架子上取茶叶给朱羽泡茶,热水里浮起碎碎的茶叶沫子。晃晃茶叶罐已经见底,还是上回从家拿的茶,竟过去几个月了。
朱羽也跟进来:“我看管胜利这人不是什么善类。张董这是想给你提醒。”
“管胜利折腾这几回,再赔一大笔返利,伤了元气,再想报复也是鸡窝里打拳,小架势。”
朱羽看高旭东似乎预见到管胜利的反应,眼珠一转道:“管胜利想卖公司,你跟楚憨子使这招,是不是想趁机收了老管?”
高旭东将茶水倒进杯中,递给朱羽道:“得看背后的人怎么想。”
朱羽一怔,高旭东便将他怀疑陈知南知情管胜利造假种一事说了。
管胜利又是争取跟大经销商合作,又是着急购买新品种,显见是要提振公司,让远发赶紧收购。虽都说他和陈远发有交情,而今陈远发远在海南,也许他在收购一事上受到陈知南的为难。若陈知南只想低价收购老管,现在老管元气大伤,他肯定出手。若管胜利造假种跟陈知南脱不开干系,那管胜利肯定威胁陈知南让远发帮他出气。
朱羽踱了两步:“我明白了,你是用这事试探陈知南跟假种的关系?”看高旭东不置可否,朱羽蹙眉道,“可要是没关,他趁势收了老管,岂不是让他占了便宜?”她看高旭东只低头泡茶,似乎料定和陈知南有关,又问,“还是你觉得他肯定会伸手?远发种业伸手可比管胜利麻烦,那到时你要怎么办?”
一只扁担飞上灶台。高旭东伸手一捂,将扁担捉了,回身去灶房外拔了根狗尾巴草,串上扁担脖颈的硬壳。扁担徒劳挣扎,压得狗尾草一晃一晃。高旭东不由想到小时随母亲下田的情景。母亲珍惜田里的种苗,可总有人堂而皇之造些假种和套包种,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怔了会儿神,高旭东道:“他只要伸手,就让他现现形!”
来到兴农路,还不到中午。管胜利一脚将车刹停。
早上他去公司,楼下堵了要返利的经销商,显是打持久战的架势,便方向盘一转来了商城。以前他没怕过谁,可这回越走心越虚:他可是逃出来的。经销商中有两个叫的最响,把他每回增加返利的话都录了音,嚷嚷着不给返利就告,说证据都备好了。
他有预感,老管这回穷途末路。管胜利就是靠着预感走到今天的。就像当年那场大难,他慌得厉害还是觉得前头有路,果然过来了,还让他成了老虎身上的虱子,无人敢惹。可如今他闭上眼,看见的却是玻璃罩里的蛤蟆,眼前的光都是虚的,全不是路。折腾这么久,老管还是得卖个废品收购价。不过蛤蟆扔进油锅也得蹦三蹦。背后搞他管胜利,死也得让他烫烫手!
管胜利从后备箱拿出备用西服,找家餐馆饱餐一顿,收拾干净头脸。那还是他给陈远发当司机时学的习惯:车上备着西服皮鞋,遇上重要场合衣服一换头脸一洗,无论有啥糟心事,照样精神。“人比动物多了身皮,就得用好这身皮。”陈远发说。后来管胜利发现,这身皮果然好用,让他壮足胆气摆脱过去的根底。任谁见到他都得叫上声“管老板”。他越来越少时候想起来,起先只是陈远发的司机。
管胜利走进远发种业,说他要找陈知南。很快杨亚均下来,寒暄一番,带着管胜利往楼上走。
“管老板来之前也没打个招呼。”杨亚均笑道。
管胜利心中啐骂他多事,面上笑道:“办事路过附近,就来看看陈总。陈总在?”
“在办公室。”
“最近临千市场上涨返利的事,风头传到公司没?”管胜利看着杨亚均的背影,突然问道。
“管老板说的哪件事?”杨亚均神色如常。
管胜利看不上杨亚均,料想他也不知道啥,便不再说话,沉默地跟他去到三楼经理室。门一开,正见陈知南和陈知乐说笑,不由更生鄙夷。
在他看来,陈知南无论多风光,也是跪着吃饭。高佳那女人他太了解。当年在经销点,陈远发有名又有钱,身边多少花蝴蝶打他主意。高佳不显山不露水,只给管胜利塞钱塞烟,整日让他帮忙盯着陈远发去哪儿,当个眼线用。管胜利也把高佳当笑话看:没多出彩的料子,也敢麻雀包藏凤凰心,想飞上枝头哩!所以跟她说话也真真假假,有时编一通瞎话还多诳几个钱。所以几个月后陈远发突然把高佳扶正,管胜利是万没想到,还心惊胆战好一段时候,怕高佳找他麻烦。后来他才知道高佳怀孕几个月了。跟高佳打交道那么些次,这女人一点风没漏,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所以陈知南凭啥瞧不起他?高佳用肚子里的陈知乐蹬走许瑞芬,陈知南还保姆似的管陈知乐吃喝接送。他陈家那本烂账,也没多少人瞧得上。管胜利挺挺胸,似想减些畏怯,但也心知陈知南这人不能小看。卧薪尝胆,谁知道他包的什么心?陈知南不用那身皮做遮掩,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陈知南让杨亚均将陈知乐带去他的办公室,便让着管胜利坐下,又去倒水,等管胜利开口。管胜利道:“我要跟你爸通话。”他原想让陈知南无从拒绝,说出口却直愣生硬,自己都吓一跳。管胜利也不管了,陈远发出面事情才有转机,他索性又说道,“我有话跟他说。”
陈知南将水杯放管胜利面前,也不遮瞒,问道:“是跟云州在返利上斗气的事?”
管胜利冷笑:陈知南果然知道了。看他的哈哈笑吧!走到这一步他怕啥?便道:“那事是高旭东设的套,我是河里淹死会水的,着了道了。我有话跟你爸说。”
陈知南的手指在桌上点了几点道:“管老板,老爷子最讨厌乱来,不管你跟云州哪个是河里淹死的,跟他开口提这事,只怕都不好办。”
又是软钉子,管胜利这回没那么好耐性了,敲着桌子嚷:“让我跟你爸说话!我跟着你爸干那会儿,你才长几根毛?现在敢一挡再挡了?你问问陈远发,看他敢不敢不跟我说话!蛤蟆屁股插鸡毛,真不认得自己是哪路鸟了?!让着你是给你爸面子,叫陈远发跟我说话!”
管胜利呼哧哧喘气,话炮弹似的砸出来,却见陈知南那眼虽笑着,却像一汪幽寒深重的古井水,于是炮弹砸在井里,真冷。管胜利一个激灵,虽还骂骂咧咧,心里倒有些慌神了。
终于陈知南点点头,说声“等一下”。他刚出门,管胜利便像落地的烂柿子,软瘫了。没一会儿陈知南回来道:“跟我来。”便将管胜利带到几间房子外的另一间办公室。那办公桌上放着听筒。陈知南示意道:“情况我都说了,你跟老爷子说吧。”
管胜利松口气,努力稳住颤巍巍的步子走向话筒。
陈知南已经关上门重回办公室,却在办公室门前一顿,他回头看了眼管胜利所在的屋子,等走廊尽头的人彻底经过,突然快速拐到斜对过的董事长办公室,闪身进门,咔吧上了锁。陈远发桌上的电话连接全公司的座机,陈知南轻巧地拿起听筒,按了个号码切到管胜利所在的线上。
“老板,你得帮我,他高旭东踩我的脸就是踩你的脸,这人现在不收拾,以后会有大麻烦!”管胜利的声音。
原来他私下还是喊陈远发老板。陈知南不由浮上抹讥笑:披再好的皮,还是个提不起的烂底!
就听陈远发沉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惹麻烦。平时欺行霸市帮你兜着。来个能人你也搬碌碡打月亮,不知天高。就该尝尝苦头,不然你是不是连我都想扳倒?”
管胜利语塞,又舔着脸求了几句,陈远发那边只一味冷着声训斥。管胜利突然静了一忽,冷笑道:“陈远发,你明说,你儿子是得了你的示意来为难我,你早想撒手不管,要甩开我了吧?”
“管胜利!”
“被人捏着把柄不好受吧?整日散点种子做点好事,听人夸几声叫几句陈董,日子多美,事情跟过去似的。做你的春秋大梦!想安心当你的大董事大善人,我告诉你,我就做你身上的蒺藜,除非弄死我!想把我拔了,看咱俩到底谁死谁亡!”
“我看你是疯了。”陈远发叱道。
一阵电流漫过陈知南的头皮,他攥紧电话线,手上爆几根青筋,知道答案近了。
这些年他想不通一件事,父亲做事爽利,对人对事当舍则舍,当断则断,唯独对管胜利,赖皮膏药似的甩脱不掉。很多事管胜利找来,陈远发就亲自过问,所以这司机开的老管种子公司,靠着陈远发,竟也像模像样地立了根脚,管胜利也猴戴帽子像个人了。后来还听说管胜利在外打着陈远发的名号,做些吃回扣拿返利的腌臜事,甚至养几个打手在外平事。陈远发也只睁只眼闭只眼,那边惹出事端还得伸手处理。
于是前几年陈远发开始待在海南不回,说是潜心育种,陈知南却疑心陈远发是为了躲管胜利。心头迷雾也就更重:究竟什么让陈远发对管胜利避之不及,也得有求必应?
这几次他回回拦挡管胜利,借着假种的事对收购一拖再拖,也阻着管胜利找陈远发,就为逼他狗急跳墙,情急之下重提过往威胁陈远发。而今果然管胜利低吼道:“我疯了?我疯也是你给的,想当年……”
后脑勺头发炸起,心猛跳,陈知南竖起耳朵,知道那个秘密近在咫尺!走廊却突然传来陈知乐的声音,喊着“哥,哥!”陈知南心一紧,就听电话里的陈远发和管胜利也静了,不由咬牙,知道机会错过去了。他听到陈知乐打开他办公室的门,合上了,又叫着“哥”从门口跑过去。只能趁着动静将话筒扣在座机上,一阵可惜:只差一步!
陈知乐跑到走廊尽头,拐了个弯。陈知南趁机折返回办公室。很快陈知乐又回来了,一见他就眨巴着眼睛问道:“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洗手间。”陈知南气定神闲地说。
陈知乐紧挨着他坐下,原来是拿了好笑的脑筋急转弯给他猜。两兄弟说笑一会儿,管胜利就趾高气扬地回了。陈知南看他一吐刚才的浊气,大咧咧坐上沙发,知道威胁肯定生了效,交易是达成了。便让陈知乐去找杨亚均安排人送他上学。等陈知乐穿戴好走了,这边管胜利已经自己泡好了茶,嘘着气滋滋品着,竟是从抽屉里拆了包上好的太平猴魁,水汽后透出一脸得意。
陈知南不动声色地问道:“管老板要说的话跟老爷子说完了?”
管胜利指着陈知南,得意地笑道:“小子,眼睛放亮点,你爸得卖我面子。你要还像上回在种植户那儿那样捣乱,先掂量掂量你家的产业。”
陈知南笑道:“上回是老爷子打的招呼,老爷子针对的也不是管老板,是那几个种植大户,他就是厌烦这些暗中动手脚的事。”
管胜利哼一声,竖个大拇指冷笑:“厌烦背后做手脚?前头花一朵,背后刺一根,你跟陈远发是爷俩!找他伸伸手,我得打包送上包装厂和食品厂。”陈知南听得眉头一跳,管胜利又道,“我管胜利走霉运,放屁打脚后跟,我不怨谁。话我都说了,该咋做他知道,我奉劝你,高旭东这人最好一拳打死,否则他在一天……”管胜利嘿嘿笑道,“迟早有你好受。”说完抓起太平猴魁塞进怀里,竟是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