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胜利突然失踪，经销商把他常去的地方找遍也寻不见。老管的种子已经进到市场，也都知道管胜利在卖公司，显见是卖了这季不想下季，把公司丢下来躲债去了。
有人嚷着砸了老管。冷静点的又担心吃不着羊肉惹身骚，再把自己折腾进局子。又有人叫着让存了证据的去告，告得管胜利一败涂地。但那俩经销商临到事上却怯了，真去告，以后谁跟他做生意？便只说那是吓唬管胜利，到了证据也没拿出来。
但经销商的火气经过这一道道风箱，越烧越旺。这时有个声音说，事情到这一步，云州的得负一半责。要不是他跟管胜利斗气，返利也就在老管涨起的一块上，这梦不起头也就不做了。现在他们把市场炒热火，力气出了钱又得不着，真是麻子叫门，坑人到家！又有人说，这事最开始就怪云州，又是培训经销商又是培训科技员，卖豆腐的扛马脚，生意不大架子挺大。他们陪着培训，得着啥了？如今还白挨场坑。
渐渐地声音汇聚，都同意管胜利跑了，欠的返利云州得承担一半！很快这说法一呼百应。原本大家以为返利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了。而今有了苗头，你叫我我叫你，商量一番就冲云州来了。
这时候公司还没得到风头。只这天张栋伟一早起来，右眼跳得厉害。
他半眯缝着眼在房顶坐了会儿，吃了饭心还是扑沓沓地跳，便说道：“落他妈，右眼直蹦，要出事哩。”
宋婶麻利地收拾着碗筷道：“出啥事？俺看你就是没睡好，还是不放心小高。年轻人有主意，要是跟你们合不到辙上，该放开就放，别总守着老古董。”
张栋伟被兜头泼盆冷水，啐道：“短见识！老头子翻的跟头比他们走的路多！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话有听头，听的是啥，就是让他们少跌跟头少吃亏的道理！我看你想说的不是小高吧！”
宋婶端起碗筷去灶房，哈哈笑起来。她这段时间心情不错，大外孙正学说话，含含混混刚会叫“妈”，听起来像吹破嘴里含的泡泡。还没说利索，张菲菲就催着他学喊“姥姥”，两三天就给宋婶打电话，让听听娃有进步没。能有啥进步？那头“啊啊”几声，叫不出来，“噗噗”地吹起一串泡泡，“姥姥”没听出来，口水泡听不少。宋婶也乐得欢欣打鼓，糟心事没了，连跟张栋伟斗嘴都不斗了。
她说的还就是闺女的事，走到灶房门口笑道：“听话听音，锣鼓听声，谁心里有鬼，谁听得最真。你难受就听戏，收音机在堂屋。”
“不听！”张栋伟恼火地撕片纸贴上右眼皮，还是坐不住，将纸片扔了，换了衣服去公司。
张栋伟知道李胖跟高旭东走得近，问他要来贾友珊的电话。电话打过去时，贾友珊正在调农机，准备一会儿去邻村作业。她将手套摘下，接起小灵通说声“喂”，将小灵通夹在耳朵和肩膀间，听那边自报家门说是“张栋伟”，不由直起了身子。
张栋伟简单把事情说了，忧心地道：“贾支书，无论之前咱啥过节，都知道老农不容易。你在小高面前能说上话，就帮我劝劝。我看对管胜利他还有后手，卖种子哪能这么斗气？一季是一季的粮，毁了这一季口粮，天老爷能把时间倒回去？”
这时节贾友珊不闲，农田里天天跑农机，果园也正开花，更别说兔舍做顺了，跟流水线似的，哪儿都需要人。但她听张栋伟忧心得很，踏上农机心里也不踏实，索性轮换了农机社的活，回家开了三轮就去往西店镇。
到时正中午，老宅的烟囱里扑出白雾似的炊烟。高旭东听到有人拍门，从灶房出来，正见贾友珊在豁口外笑着看他，惊喜地问这么忙怎么来了。开门就拉着贾友珊参观，做饭用的黄瓜、茄子和西红柿都是老宅的菜畦里摘的。菜畦起先是宋婶打理，现在他也有不少心得体会。贾友珊还发现柴棚堆了不少柴，原来高旭东现在做饭改烧柴火，拉风箱是一把好手，灶里的火旺得很。
贾友珊系上围裙搭手，一边笑道：“你越来越像俺们这儿人了。”
“这叫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要不他们说我合该留下来当女婿呢。”高旭东说完这话，见贾友珊脸上爬上一抹红晕，噗嗤就笑了。
贾友珊嗔怪地看他一眼，利索地做了焖茄子和黄瓜炒肉片，高旭东便又从地里拔些生菜，就着木耳凉拌了。就听贾友珊将张栋伟打电话的事说了。
“之前你们和老管比着涨返利，村里倒没听闻，只是今天卖老管的种子，明天卖云州的种子，大家觉得经销商是墙头草没定性，说话一天一个样。不过我听张董担心得很，怕你跟老管斗气会出问题。”
“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咋会是斗气？放心，出不了问题。”
太阳正好，高旭东搬小桌放到廊檐下，将饭菜摆上，拉贾友珊吃饭。贾友珊坐下，仍是担心地道：“俺知道你做事有主意，但张董毕竟年长有经验。俺爸说，听人劝吃饱饭，识人教武艺高。他忧心有忧心的道理，既然话说出来，你就也考虑考虑嘛。”
“是是，我的贾支书。你就因这事突然跑来？我知道张董小心，前两天还让朱羽帮他说话。但以后发展业务，老畏手畏脚怎么行？就当给他提前预热预热。”
贾友珊看高旭东志得意满，心里也不由浮上隐忧，说道：“种子的事担系重，我也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哩。”
高旭东将一筷菜夹给贾友珊，道：“我知道啦。你相不相信我？”
“当然相信。”
“那我保证，这件事马上有个阶段性结果，然后我尽早结束它，到时再详细讲给你听，好不好？”
贾友珊想问问是啥阶段性结果，高旭东却已经开始问贾家寨的事，知道高旭东肯定有了主意。高旭东主意正，能力强。这样的人想往前，眼睛就只盯着前头，越沟爬坎，披荆斩棘，不咋听旁的话，干扰少也行得快。这话她爹讲过，只是……贾友珊心中顿了顿，心道应该相信高旭东。他虽然绕过弯路，却没出过错，心里有谱不至于出大事，也许真是张栋伟太过小心。虽说小心天下去得，大意寸步难行。但像高旭东说的，过于小心也不免脚底拌蒜，哪儿也去不了。便强自按下心中的担忧，陪高旭东说村里的事。
高旭东这才知道贾家寨的增收不错，赊兔款已经提前还了不少。便说既然签了还款协议，账也不急着提前还，先投入项目钱生钱再说。”
“投入啥项目？”贾友珊道，“村里的事基本都上轨道了，之前最让人操心的就是兔舍，现在刚稳住，也不急着扩大。兔粪发酵的有机肥也足。现下能投钱的就是有机肥厂。可上回你说不行，他们就都说不行，说又是跑场地又是办证件，高专家不看好的事，费那劲干啥？”
高旭东听贾友珊撒着娇埋怨，捏着她的鼻子笑道：“行了贾支书，下回我帮你找个好路子，到时你就知道这有机肥厂不建不亏。”
贾友珊一把捉住高旭东的手，跟他拉了个钩说道：“这是你说的啊，找个好路子！”
高旭东点着贾友珊的鼻子叫“财迷”，贾友珊打开高旭东的手道：“这才到哪儿，离俺给村里定的目标远着哩。”
高旭东饶有兴致地问：“你给村里定的啥目标？”
贾友珊眼珠一转，浮上抹笑。初夏的晌午有股炎热气，贾友珊伸手揩掉额头渗出的细小汗珠，笑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别笑我。”看高旭东点头，她才继续说道，“当时我接下这支书的头衔，跟小艾、七巧和美丽一起去我娘的坟头发了愿景，说将来要给村里挣足够的钱，足够到啥程度哩？让青壮劳力不再想方设法往外找路子，咱村子就能养活他们。还能让外头的女子争着嫁进来，让那些走了的也都争抢着回来！”说时眼睑一沉，又道，“你不知道，当初因为兔舍的事，老六哥走了，俺们给他打了好多电话哩。六哥说没脸回，俺们就在电话里哭，说本来就在努力留人，这又走一个。六哥后来只能说，等兔舍扩了需要人手就回，其他的他也干不了，俺们哭声才止。”
高旭东又心疼又好笑，握住贾友珊的手，掌心传来粗粝感。贾友珊精致小巧，却起了晒斑，手上也有老茧。高旭东感慨地点头道：“会有那天的。”心里同时想到，若靠贾家寨现在的零敲碎打，虽进项可以，但想把出去的人吸引回来，怕还是得想办法。
就在这会儿楚家强来了电话，说经销商来公司堵门闹事了。
高旭东跟贾友珊赶到公司时，廊檐下已经站了几个经销商。斜乜着眼抽烟，吞云吐雾交流着老管该着多少钱，云州该给多少钱。这会儿午饭刚罢，人人都闲，大街上一双双眼都往这儿遛，狗都跑来几只。
张栋伟正和楚家强劝着经销商进屋，一见高旭东就跺脚道：“出事了吧？我就说一大早右眼跳得厉害！”他没想到贾友珊这么快来，拿眼瞅贾友珊，见贾友珊摇摇头，“嗐”地叹一口气。
高旭东也跟着劝经销商，转着圈让烟，终于将经销商带进门。几个经销商到工作区大喇喇坐了，吓得早听着动静的员工们跳起围到一边。
“管胜利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只能问题找到根上，要不是你俩呛着涨返利，事情能到这一步？”为首的经销商将管胜利该给的返利单子扔到桌上，旁边的经销商也扔了几张，单子在桌上龇牙张嘴。为首的又说，“不废话，管胜利找不着人，他那边的返利，你们承担一半。”
高旭东让楚家强和李胖倒茶，对经销商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返利都给了，管胜利欠下的当然也该找他，找我们没道理吧？”
“咋没道理？要不是你们培训经销商又培训科技员的，老管能跟你们争？就算他管胜利挑的头，你们不跟上，半拉子戏他能往下唱？”
为首的一说，剩下的纷纷附和。
高旭东笑道：“要说是科技员的问题，那我问各位，今年大多数农户是不是冲着科技员买的种子？是不是多卖了不少种子？”
这一说，众人果然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张栋伟趁势说道：“各位，咱们做的是长久生意，所以我们欠的都尽快补上，他管胜利短视，跑了让大家承受损失，我们也不乐见。但科技员开了销路，你们的损失迟早补回来。”
“啥意思？”经销商又叫嚷起来，“想让我们咽下这口气啊？”
张栋伟赶紧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屋里还是滚水似的吵。
高旭东将张栋伟拦在身后，拍拍手道：“这么说吧，让我们还返利，说破天你们也没依据，我给你们指条道。”见众人看他，高旭东提高声音道，“咽不下这口气，就去告！要是判决书也说让我们还，我们就认下这哑巴亏！我倒看看谁敢下这个判决！”他将杯子一撴，当的一声，竟像在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