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贾友珊来种兔场签合同那天，是特意要求赵连芳带她去参观种兔场。
她里外里走了几圈，将进入兔场的一系列流程，和里头各种设施的作用，一一在脑子里记了，回去就给养兔场做了改造。不仅也在门口建了消毒区，还规定进兔场的人必须换衣服，消毒后再进入。因为知道山下出现了兔瘟，不是兔场的养殖人员，进去一定要做好登记。甚至她也学着朱羽，在大门外安了个监控摄像头。
山上的苹果去年刚挂果，因此这大兔舍和一千多只种兔，可说是村里过去几年的心血。听了贾友珊的规定，没人有异议，都把这大兔舍守得跟金汤似的。所以高旭东的猜想也就不成立，专家看了一圈，发现种兔根本没机会接触外来感染源。可要说祸患起于内部，种兔又是照规定做的防疫，同一批发往其他家的兔子也没出现问题。两个专家商量一路，也难以确定原因，总不能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
可专家那葫芦落水吞吞吐吐的模样，就把贾友珊点着了。贾友珊不由拔高了声响：“咋？俺们没问题，你们也没问题，那俺们这三四万块钱，就像放了的屁暗消了，还没处说理了？”
高旭东知道贾友珊的脾气，赶紧说道：“你别急，种兔场要想逃避责任，当初就不会同意赔付条款。只是原因没确定，不好上报，赔付款也不好下来。”
“不就是种兔场掏钱？”小艾问道。
“种兔场也是给人家打工的，这就是总公司的专家。”高旭东指指那两个专家。
小艾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怪不得明明白白的事，还老在这儿挑眼哩！我看你们白凤凰还能说成个黑乌鸦？不昧心你们就接着查吧！”
两个专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情知高旭东说的并非如此，但也知道朱羽和上头的关系深，不便开口，小艾说啥只能受着。
高旭东又问贾友珊：“监控看过了？”
贾友珊道：“村里没电脑，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拿来。记录本他俩都看过了，谁进出种兔场都记得很清楚。”
正说话，小艾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往前一指道：“那是不是癞头？！”
几人回头看，果见癞头叼了个烟卷，和哥几个吊儿郎当地踢着村路上的土坷垃。楚家强跟在后头，攀扯着想劝癞头留下。那癞头一抬眼，也看到了贾友珊和小艾，竟转了身拔腿就走。听小艾尖着嗓子叫了声“癞头！”他才又笑嘻嘻地回过头踅到小艾和贾友珊面前。
“你咋在这儿？”贾友珊蹙眉问道。
“帮你们要钱哩，死了这么多只兔，我不得出点力？”癞头理直气壮。
小艾嗤道：“谁不知道你？狐狸精问路，没有好道道。不用你假慈悲，别背地里捣乱我们就烧高香了！”
“你看看，老把人想那么坏。兔瘟死了那么多兔，你们几个女人，能把钱要回来？”癞头道。
“你咋知道是兔瘟死的？”贾友珊突然问道。
“你们请那兽医，是俺家一门的亲戚。”癞头嘴里斜叼着烟，又将那张兽医开的单子甩到面前一抖，很快又折了几折放进口袋，“别以为自己能，钱不好要哩。你看我们耗了一天，也没要来一分钱。”
朱羽笑着解释道：“总得先定了原因，是我们这边的责任，一定照合同赔付。”
癞头晃着烟头指着朱羽道：“行啦，别骗我们啦，你这个小妮儿俺早看透了，蜂蜜舌头砂糖口，生意人那一套。村里人都说了，死了那么多只兔，你们说是办丧事吓死的。咋吓死的？它们怕鬼啊？”
楚家强刚才得了朱羽的交代，便盯着让癞头几人打牌。但癞头自从发现朱羽和高旭东偷偷走了，便坐不住了，又玩两把，非说天黑得早，不顾赵连芳又做起晚饭，一行人非要走。他一路追到这里，谁知刚巧就跟朱羽他们碰上。朱羽交代的事他没做好，本来就颜面无光，这会儿又见癞头对朱羽说话不分轻重，当下沉了脸道：“怕不怕鬼不知道，但像你们今天这么闹腾，明天再死几只，你们来赔？”
“你咋说话呢？”跟着癞头的男青年窜起来。
癞头对贾友珊和小艾说道：“看看看看，不让人说话哩。要俺说，他们的专家顶个球，他拿种兔场的钱，能说是种兔场的责任？”癞头不知道旁边两个就是专家，继续说道，“咱们别听他们吃咸菜放咸屁，就是兔子的问题，就让他们赔……”
癞头话没说完，楚家强已经像个红眼豹子一样扑上去，一拳将最后一个字砸进癞头的嗓子眼。癞头“嗷”的叫一声，脑袋猛地往后一仰，等重新摇摆回来，只觉眼前飞了一万只苍蝇，他想说话，刚一张嘴，倏地流下一道血，是刚才牙把嘴给咬破了。
这下翻了天了，癞头的几个哥们儿扑上来打成一团。朱羽和高旭东赶紧拦，可一个个借势撒威，哪里拦得住！朱羽原本想安静地解决问题，这下把半个村的人都招了来。这里头还不少养殖户，大家一看人堆中有朱羽、高旭东和两个专家，一个个都支棱着耳朵听是说什么。
就见小艾尖着嗓子喊道：“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兔子出问题了，还不让说话啦？！不想赔钱，连句话都不让我们说？还有没有王法啦？还有没有天理啦？”
高旭东眼看人越围越多，回头对贾友珊说道：“快让他们别打了，要是种兔场倒了，谁还给你们赔钱？”
贾友珊看看周边众人，知道高旭东不想把事情闹大。她也知道年轻人打架，这会儿正是血气上头，硬拦不住。当下也不多说，只掉转头跳上三轮，轰地发动了油门，径直往人群开来。围在外面的村民听到车声吓了一跳，见这么个三轮车开过来，果然散了一些。但里头的还是打成一团。贾友珊又轰了两下油门，吼道：“让开，不然我撞了！”说着，竟果真开车冲了过去。
三轮车一挨上最外围年轻人的腿，那人就跳开了，里头的人也像坍了的沙子，惊吓地四处散开了。众人虽穿了冬天的衣服，一个个也是打得歪衣服斜领子，有两个还掉了鞋，这会儿单蹦着一只脚去拿鞋。
最先跳开的年轻人也是贾家寨的，冲贾友珊喊道：“贾刺头，你还真撞啊！”
贾友珊已经将三轮停到路边，从车上跳下，冷笑道：“这是啥地方？丢脸丢到人家村里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癞头有啥主意，真想趁机显眼，就甭给村里抹黑！有这气力，咋不给果园多浇两桶水？这会儿嘲笑我们女人，干活时咋不知道出头！别光会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高旭东练过散打，刚才没下重手，也没吃亏，楚家强打架凶，就额头擦破点皮，可苦了被缠斗进来的两个专家，这会儿灰头土脸，被朱羽、高旭东和楚家强拉着好一顿拾掇，才算干净了些。高旭东听着贾友珊训斥癞头一伙，知道贾友珊是个实干的人，有多大本事立多大威，对方才连个屁都不敢放。又听贾友珊对朱羽和他说道：“你们要先定结论，再赔付，我们理解。这是村里的兔子，大家心里急，也请你们理解。你们需要多久下结论？”
朱羽想了想道：“一周，你看怎样？”
“行，就一周！”贾友珊说道，“这么多双耳朵听着。过一周你们要还是故意拖着不赔付，他们再来，我可没理由拦着了。”说着抬起下巴冲着癞头一点。便招呼小艾上三轮。
三轮头拐了个大弯，众人都有点惧这贾刺头，潮水般退两步到路边，目送三轮车突突突地走了。癞头一行也不再说什么，骂骂咧咧地沿村路离开了。
朱羽蹙眉问高旭东：“她是不是在威胁我们？”她自小虽不是娇生惯养，也是被捧着长大，虽然知道人各有脾气，但这么被当众威胁，还是觉得窝火。
高旭东不由苦笑，他算看出来了，这贾友珊能干、实干、有本事、脾气大。为了村里的农机社，她能当恶人分人家地盘；为了村里的苹果，她能受下对方的嘲讽；所以为了村里的兔子，她也当然能威胁，只怕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把种兔场闹个翻天都不在话下。
所以贾友珊能不能忍，讲不讲理，一切都看贾家寨。正是为了贾家寨，她把自己当成个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贾友珊也便成了贾刺头！
贾友珊走了，事情却没平息。经贾家寨一闹，这事在村里旋风似的刮了一遍，第二天人人都传言，说送去贾家寨的种兔就是有问题，种兔场却不想赔付，还堵村口给人家说理的打了一架。后来又传，村里死掉的兔子也是种兔自身的问题，恰巧碰上老寿星的喜丧，他们才都推老寿星身上，不嫌缺德！
下午就有人来闹，这回不二选一了，直接说赔了兔钱还要赔违约金，说要不是楚家强让他们流转土地来养兔，现在也不至于连地也种不了。后来这事传到了外村，外村的养殖户也来了，也闹着把兔子退了，闹着要种地。
朱羽依旧将种兔场关严实，又支了牌摊，供应水果茶水。她问贾家寨要了一周时间，便让大家耐心等这一周。同时又安排专家去了贾家寨。到了后一天，贾家寨的监控存储卡也送了来。众人都行动起来，知道贾家寨这边的结论顶重要。既要找到问题，还得让贾友珊服气，错了任一点，其他养殖户都会打蛇随棍，让种兔场一塌到底。
高旭东在北京的住处现在陆运明住着，虽然他让陆运明把笔记本电脑寄来，可也得等几天。只能带着储存卡，到镇中心找了家网吧。
兔瘟的潜伏期是一到三天，兔子前两天发病，保险起见他得看兔子发病前五天的监控。高旭东买了泡面和水，便钉在了电脑前头，瞪大眼睛盯着倍速播放的监控。这样一连看了两天，果然如贾友珊所说，进出养兔场的人只那几个，还都在门口的登记表上签了字，每个人进去前也都换了统一的衣服。门帘后的消毒区看不见，但据说每回消毒后，也有记录。
监控看了一多半，反倒愈加印证贾家寨的养兔场是严丝合缝。高旭东一无所获，可连吃两天泡面，一见泡面袋子就直咽酸口水，这天便想早点回老宅，做点热饭，明天一早再来。
去到轱辘街天已黑透，远远竟见张栋伟家门口的灯光下坐了个人。走近才看到是张栋伟，跟着石阶上的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哼戏，手在膝头打着板眼，一见高旭东就笑得眯起眼来。
高旭东便知道是在等他，这几天种兔场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张栋伟想是来看笑话了。
果然张栋伟问道：“刚从种兔场回来？”
高旭东笑道：“有点事去了趟县上。张董身体好了？”
张栋伟道：“没事，死不了。心里一舒坦人就精神。我听说种兔场那儿出事了？”
高旭东道：“是遇到点问题，正在解决。”
张栋伟哈哈笑道：“我看解决不了了。楚家强缺德事干太多，老话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老天爷长眼哩！”
高旭东心想，既然起了头，今天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便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问道：“张董，真不打算让楚家强回公司？”
张栋伟连连摆手道：“我这一把年纪可经不起折腾了！又让制种户流转土地，又让公司丢了合作，他楚家强给公司带来啥？公司庙小容不下他这大佛，我看他就在种兔场挺好。”
高旭东道：“那件事我看小楚已经后悔了，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而且事情闹这么大，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背后有人渔翁得利，相信邢叔都告诉你了。”
张栋伟奇道：“小高，这会儿就咱俩，你老实告诉我，为啥一定让楚家强回公司？”
高旭东道：“张董，小楚卖兔子就搞出这么大动静，那要是卖种子呢？咱公司现在没钱搞研发，没钱买新品种，这样的销售人才当然不能流失，更何况他们是个优秀的团队，我看了他们在种兔场搞的流程……”
高旭东说得兴致勃勃，张栋伟却哼道：“优秀？优秀能给自己造这么大窟窿？先让他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吧！”
张栋伟显然不想再谈，端了板凳揣着收音机就要回屋。
“张董，”高旭东喊道，“别的不说，你不能否认小楚对公司的感情。种兔场这么难，那天我听小楚找薛建，让他跟毛五打听，问有没有人把他和赵姨那部分兔场买了，给人家养殖户赔钱。他卖种兔场，都不动公司的股份，你知道他手里的股最多吧？他要真跟你为难，动动股就能影响公司！老话说，合群的喜鹊能擒鹿，齐心的蚂蚁能吃虎，您跟小楚，分明都想公司好，何必闹成这样。”
张栋伟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哼一声回了家。
高旭东不死心地喊道：“他这边的事我帮忙处理着，您也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