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听电话那头的七巧竟呜咽起来,知道她年龄最小,这会儿正慌,赶紧劝慰着让她慢慢说。
原来之前,高旭东发现监控中的癞头后,没多久贾家寨就传遍了,都道是癞头放了瘟兔,贾老六又让瘟兔跑进兔场,才死这么多只兔。要放在之前的普通兔子也就算了,种兔花了大价钱,再加上是村民们没修地下井,连吃水的钱都投进去,抱了大希望买的,如此一出事,失望和愤怒也非比寻常。一时间癞头和贾老六成了众矢之的,走哪儿都有议论跟着。村民们不说重话,但那眼神也是让人站不住脚。
渐渐地贾老六受不住了,都是乡里乡亲,他自然知道这些种兔意味着啥,便拿出积蓄,赔了一万的兔钱,也觉得在村里留不下,开年就出门打工了。
这样村民们对在村里横行的癞头就更有微词,要不是他眼红贾支书,弄了这瘟兔,事情咋会这样不能收拾。贾老六的媳妇更是不服,天天上村委会闹,说凭啥她家贾老六就又赔钱又走人,癞头还留在村里东家逗猫西家弄狗。她不要赔出去的钱,但癞头也得赔钱。渐渐地这声音就大了,都让癞头把剩下的窟窿补上。癞头仗着他自己是擀面杖抹油,光棍一条,在村里吵了好几架。渐渐觉得这样不行,如此他想当支书更没指望了。于是索性伙同几个狐朋狗友,到乡里把贾友珊告了。
癞头之前四处打问兔舍的开销和种兔的花费,没找到纰漏。便只说贾友珊在村里开一言堂,放着地下井不修去建兔舍,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冬季里没水真难为死人;又说自己虽差点昏头,带了瘟兔,但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已经急刹车,谁知道天不作美,给他开这玩笑。他和贾老六不是故意造成的损失,何至于把贾老六逼得倾家荡产又出门打工,又让他在村里做不了人。还说贾友珊性子霸道,在村里欺压良善,在外头跟人掐架当刺头,没有村支书的样子,影响贾家寨的形象。
癞头一连去镇上告了几次,恰碰上县里督促提高管理水平,撞到风口上,县里让旭阳乡好好查查贾家寨的实情。乡里不能再坐视不理,只能先暂停贾友珊的职务,等查明情况再说。贾友珊自从当上村支书,闷头往前赶,一点私利没计较,哪受得了这种污蔑。又见癞头在乡里来调查时,跑前跑后,窜上跳下,带着大家看果园、看农机社、看兔场。一边夸大他自己,一边贬低贾友珊。贾友珊一气之下,当着乡里的面摔了茶碗,说这活她干不了,给癞头了!从昨天起人就没了影,一直到今天都没联系上。
“高专家,你说珊子姐不会想不开吧?大家为了找她,县里乡里好多地方都去了,电话也打不通……石柱叔还在亲戚家没回来,俺们也没人敢告诉他……”七巧说着又哭起来。
高旭东料想这石柱叔是贾友珊的父亲。他想了想道:“你别急,你再想想贾支书还能去哪,我这儿也有人手,大家一起找。”
七巧哽咽着答应了,问了出去寻找的人和小艾与刘美丽两个,十多分钟后,便将没来得及找的几个地方告诉了高旭东,都是贾友珊的同学和亲戚朋友家。要挂电话时,七巧突然道:“对了,县里还有个周老师,以前资助过珊子姐上学的,珊子姐每回去县里都去看他。”
“有电话或地址吗?”高旭东问。
“没有,”七巧说道,“珊子姐要强,这事以前俺们都不知道。还是有次我跟珊子姐去县里玩,她去拜访周老师,才提了一嘴。那时俺不好意思去,就在县上的人民路路口等她,她说周老师就在附近,不过后来听珊子姐说周老师搬家了。”
“他的职业就是老师?”
“我不知道……”七巧又带了哭腔。
“周老师叫什么?”高旭东又问。
“好像叫……叫周什么衡……”
高旭东回去城隍庙,大戏未歇。朱羽几人竟被村民拉到外头,打听刚才的新政策,刚给最后一个村民解答完。朱羽一见高旭东就招手唤他过去,要一起去逛大集。高旭东将贾家寨的情况说了,七巧给了他三个地址,带上周老师的,他需要三个人手。
“那有啥说的,去找找吧。”众人虽跟贾友珊多次龃龉,但毕竟是关系人身安全,都提出要帮手。
朱羽却不以为然:“坐到一定位子的,谁不受点委屈?她不是口口声声给村里干事?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真要当土霸王?”
楚家强哭笑不得地说:“咱先不说这些,先把人找着。”
高旭东给了楚家强、李胖和薛建一人一个地址,只周老师没确切地址,他自己去县上打听。高旭东辗转到了人民路,这里多是些平房和老住宅。他到时已过了午饭点,随意买了吃食填饱肚子,又问了七巧当初等待的路口,便绕着那个路口打问。没想到竟果真在一处老居民楼打听到一个叫周天衡的。这居民楼以前被用作县农科所的家属院,人说这周天衡是搞研究的,后来不在农科所上班,便搬出去了,只知道搬到建设路那边,不知道具体地点。
高旭东便又去到建设路,这一下傻了眼。建设路在云州县的繁华地段,路两边净是底商,上头不少住户。往里走还有不少高层住宅。在这里找人,直如镜中捞月亮,大海里捞针。高旭东问了好一会儿,果然没找到一点周天衡的线索,不说没人知道周天衡从农科所出去后做什么,就连这周天衡是不是那个周老师都不知道。
高旭东不断给贾友珊打电话发短信,完全没有回音。再加上楚家强几个和小艾纷纷传来消息,说都没找到贾友珊。他不由焦躁起来。
正迟疑着要不要多叫几个人手,身边的人却突然推着搡着往前涌,高旭东抬头看去,就见前方聚了一群人,经过的人快速传递着消息:“有个姑娘被撞了。”“咋那么不小心,大过年的!”“说是失魂落魄的,不知道遇上啥事了,肯定没看着车。”“年纪轻轻的,造孽哩!”
声音传到高旭东的耳朵,平地一声惊雷。他怔愣一瞬,突然意识到什么,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闪过一片刺目的白。高旭东拨开人群往前走,觉得又走进那个多年的噩梦。梦里的母亲盖了半身血,孤零零地躺在偏僻的乡间,绝望地看着他。他穿过人群走到前头,突然极度恐惧那张绝望的脸要变成贾友珊,等看到路中间被人抬上车送医的是个陌生女人,才一下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这才意识到刚才连呼吸都滞了。一时又因为自己的放松对被撞的女人感到抱歉。突然涌进胸腔的空气和满心的歉意,让他眼前起了白雾。
“高旭东!”
他听到贾友珊的声音,抬头竟发现贾友珊站路边看着他。小巧的脸因在大大的毛线帽下更尖了,身子也因厚厚的棉服显得更加瘦小。高旭东快步过去,生怕眼前是虚假的图景,生怕走得慢了这图景便会成一股烟消散掉。
“你怎么在……”
贾友珊话没说完,高旭东一下抱住了她。
高旭东心想:这下不会消失了。
贾友珊一怔,在高旭东怀里挣扎着:“咋回事?你放开我!”她手里的塑料袋掉了,里头掉出几个盒子。
高旭东这才恍然回归现实,赶紧放开贾友珊,还没凝神细看地上的东西,劈头盖脸就打下根拐杖。他赶紧抱着头躲闪,就见贾友珊拦住那个打人的人。这才看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衣着朴素,一只脚裹了纱布,嘴里生气地骂着:“臭小子,耍流氓到大街上来了。”
“周老师,是误会,我认识他。”贾友珊赶紧将男人劝到一边。
高旭东这才知道男人就是周老师,他将地上的盒子捡起来,见都是些跌打损伤药,塑料袋里还有医院病历。药刚收进袋子,就被贾友珊一把夺过去。刚才看车祸的人这会儿又围过来看他们,贾友珊怒道:“都看啥?还不赶紧回家哩?”她将周围人叱开,才问高旭东道,“你在这儿干啥?”
“你的小灵通呢?怎么不接电话?”高旭东问道。
“忘家了,没带!咋着?”贾友珊没好气。
“你知不知道村里人找不到你,都急疯了,大家各处找你,知道你爸在亲戚家没回来,也不敢告诉。你怎么不跟村里说一声?”
“我说啥?平常时候村里有事,到哪儿都要知会一声,现在也不需要我,我还没个自由了?”
高旭东知道贾友珊憋了气,缓口气说道:“你怎么昨天没回?大家找了你一天。”
“我昨天来看周老师,发现他在家摔了,带他去看了急诊,他家就他自己,我不放心,就留下来照顾一下。咋了?这也要汇报?”
那边周天衡见贾友珊对高旭东冷着声气,高旭东竟一副纠缠的意思,便高声道:“走了,珊子。”
贾友珊答应着,对高旭东说道:“我没事,你走吧。”
高旭东道:“村里的事……我知道了,乡上在调查你。”
贾友珊冷笑道:“那不是刚好,换个村支书,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了!”
高旭东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跟你说,一个知道庄稼的意义的村支书,不会差到哪儿去。村里人也这么想。”
贾友珊一怔,不再理会高旭东,径自往前走,却听高旭东又道:“你给我个电话或地址,我得跟七巧她们说一声你在这儿。”
贾友珊冷冷道:“不用,我一会儿就回去。”
高旭东将贾友珊的话告诉给七巧,七巧终于松口气,和小艾与刘美丽,又抱头哭了一顿。等贾友珊回去贾家寨,天已昏黑,却发现竟有不少人站村口等她。连乡里调查的都惊动了,也混在人群里。
贾友珊没想到会这样,赶紧向大家讲明了原委,并向大家道歉。乡上的也批评了贾友珊,却也说会把这些情况向上汇报。他们查这几天,只发现村民们对她的支持,其余的啥也没发现。这样一来癞头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晚上贾友珊带着七巧几个,热热闹闹地给乡里的人员补了顿元宵。癞头也想加入,却见每个人都对他是横眉竖眼,只能像老鼠一般灰溜溜地走了。
等贾友珊回去,发现小灵通没电了。她充上电,就接到一连串的短信,多是大家问她在哪儿,让她赶紧回来之类。正翻看着,却见高旭东突然发来信息。
“之前因为假种的事,你以为我要走,怎么说的?我也是一样的话。你想领着村里做一番事,事情没做完就要放弃么?你不能当逃兵。”
贾友珊“嘁”一声道:“裁缝手里的尺,光会丈量别人。自己都想跑的人,还有立场说我?”心里却涌上股温暖。但她不知回什么,索性不理会。却见又一条短信发来:“在我看来,你是最棒的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