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旺季到来之前，和尤建林的合作迅速敲定，尤建林经销的种子进入临千的市场，公司的种子也借着尤建林销售网的枝枝叉叉，每天都运往新的销售点，工作部门连轴转，公司的账户终于鼓起来。众人说话的声气都壮了，年过去好一段，喜庆气氛反倒愈浓。
蚂蚱几个留在了种兔场，楚家强则带着李胖和薛建几人回到公司。他自己先二话不说搬进经理室，剩下几人也就接受了新的职位调整。公司里一时真成两架马车并进的局面，大家铆足劲头往前赶，把高旭东的方案也提上了日程。
公司头一个大改动，便是小会议室又改回研发室。看到那张会议桌被抬出来，几张工位被换进去。老邢真觉得做梦似的，暗地里掐自己好几把。他半路出家研究育种，当然期待培育出好品种，可也知道育种这事时间长花销大，几年里可能都是大河里撒纸钱，响都听不见。公司支撑不起了，他能说啥？当初只能收拾起成果资料，跟工位一样被整换出门。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回来。他爬上凳子，眼眶就红了，又把“研发部”的黄铜牌子揩了好几遍。
“是得这样，”老邢抹抹眼角说道，“老楚也说，咱种子卖得再好，也是别家的，不是个长久法。想立足就得有自己的种子，千难万险培育出第一个，才会越来越好哩。今天，咱公司就算开航啦！”
接着根据高旭东和楚家强的提议，“销售部”和“售后部”合并成了“技术销售部”。老田是销售一把手。李胖和薛建则负责分管“技术”一块。李胖培训经销商，以后从农户买种起，经销商便灌输配套的农技知识，将种子的不同特性、种植要点告知农户，再将农户汇总成短信或QQ信息群，推广技术和促销信息。薛建则负责从周边乡镇踅摸种田能手，培训成公司的“农业科技员”，利用他们丰富的种田经验，从播种前的土壤管理，到下种后的田间检查，都给农户提供咨询和服务，保证种子的产量。
“好哩好哩，”老田说道，“车行在辙上，彻底不辗空，咱公司上道了。”
众人鼓掌的当口，楚家强也趁机给两兄弟抬面子道：“以后田叔管销售，你俩管技术。用小羽的话说，田叔拉客户，是重要的‘前端工作’，胖你负责把种子卖好，是连接首尾的‘中端’，三无你这边保证口碑和服务，‘后端’功不可没。你俩好好跟田叔打配合，咱公司一链搭一链，虎头豹尾猪肚子，才能好好往前赶！”说着又低声叮嘱两人道，“都干出点成果来，可别被张老头看扁了！”
“交给哥们儿你就放心吧。”李胖大声说道。
底下有人起哄说：“建子以后不能再叫‘三无’了，人家可是有人有地啦，不能随意惹了。”
“没意思没意思，人家以后也有自己的跟班了，那叫个啥？”有人跟着起哄。
“领着一群科技员，那得叫科技长吧！”
众人哄笑起来，都跟着薛建喊“薛科技长”，薛建被众人推来搡去，觉得挺有面，心里却不以为然。啥豹子尾巴？他看不出这活儿有啥重要，公司以前没有，不还是照样蹦跳，碍着啥啦？
由此开起头，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到了黑里回家，那点被人拥着搡着的虚荣也没了。不能再叫“三无”是啥意思？他自己没钱没权没势，所以不像别个总能成事，他说错了？如果不是这样，为啥老田管销售，李胖管培训经销商，他自己却得漫天地里去找啥“种田能手”？不就因为老田有销售渠道，李胖有他老爹的根底，才领到轻省活！为啥用“三无”取笑他，他只能吃苦受累，做些脏活累活，不就因为他“三无”！
等到晚上，薛晴和毛五从店里回来，大家聚在母亲的病床前吃饭。毛五率先凑过来道：“听说你当科技长了？”
“俺也听说了，升官了是不是？”薛晴端来饭菜，将孩子小虎抱在怀里问道。
薛建紧挨母亲的床坐，母亲在床上放个小桌吃，他们在底下放个大桌吃，只觉得一股经久不通风的混沌气和苦药味扑着自己的脸鼻。薛建头回这么认真审视这间屋子，灯泡昏黄的像个发育不良的南瓜，墙上贴的报纸也是黄的，被他那个刚一岁多只会满地跑的小外甥撕的一条一缕，一股子寒酸。又看周围的几张脸，因带“长”字的名头就笑盈盈的，真好打发。
“哪儿那么容易，”薛建说，“得到处跑着去找能干的庄稼户哩。上头动动嘴，底下跑断腿。他们上牙打下牙，让俺找种田能手。啥叫“种田能手”？这种往脸上贴金的事，你说这个是“能手”，别个服不服？找到了还得培训！俺去公司上班，就为不种地，现在培训一帮种地的，他们能服气？又得扯一堆皮。你们说这事咋干？净找些作难又受气的分派给我！”
毛五眼睛一亮，给薛建碗里夹了块肉，说道：“找姐夫帮忙啊！受气的事没人干，贴金的事怕没销路？这样啊建，人不好找，姐夫给你找，你需要多少人，到时想要名头的交个二三十块钱，咱连襟分，反正分来分去都咱自己家……”
薛建知道毛五的德性，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懒得搭话。薛晴一筷子敲到毛五头上道：“你就甭跟着出馊主意了。要俺说这差事挺好。你们刚回公司，强子知道大家受了气，把这难办的事交给你，干好了才好给你要钱要名，这是为你着想！你踏实把活干好，甭这山望着那山高，俺瞅那高专家也是个实干的，跟着他俩准没错！”
薛晴看薛建只顾闷头吃饭，拍他一下道：“听到没有？干好了咱家人脸上也有光！”
薛建闷闷地“嗯”一声。烦躁极了。要钱要名？公司里才好转点，高旭东又开始琢磨买品种的事，张栋伟这老头不知道被灌了啥迷魂汤，这回竟不反对。买了新品种，指着他能涨啥钱？他算看明白了，在这公司就是得紧着裤腰带过日子，从老楚董那儿留下的传统，一个个还都挺乐呵，二郎神喝风，有那神瘾！钱要不来，名更要不来。以前老田在他下头，现在都窜到李胖上头去了，他这头衔算是顶天了。好讽刺一个“科技长”！东西到手才是实在。顶着个“长”能当饭吃？薛建端起碗，仰脖将大米稀饭和着忿忿，咕咚咚咽下。
就听一向少言的父亲道：“咱脸上有光是其次，干出点成绩来，给你找个好姑娘。你大姨为你的事踅摸了几个村，想找好的，就怕人家瞧不上咱的光景，你干得好，也好跟人家说道。”
“对对！”薛晴高兴地接口道，“赶紧结婚，给咱妈抱个小孙子，咱妈都急死了。”
“结婚，结婚！”薛晴怀里的小虎手舞足蹈地说。
所有人哈哈笑起来。薛建猛地将碗筷往前头一推，站起身道：“俺不结！让俺大姨别忙活了，找来俺也不要！”
薛晴看父母喜气的眼神瞬间变得直愣愣，对薛建叱道：“你这说的啥话？不结婚你干啥？”
“反正找不着可心的，俺就不结，混不出头来，俺就不结！不结！”薛建气呼呼地走出门。
薛晴追到门口：“你发啥牛角风？点你炮筒子了？你给我回来！”
薛建一口气走到地头，出一大身汗，这会儿小细风一吹，一个激灵，清醒了些。往常他烦闷，喜欢来地头走走，这会儿麦子开始拔节，一个个支棱着头脸，月光下警醒地盯着他，却只让他想起“种田能手”那四个字，心烦得紧。又一阵风过，麦苗簌簌，东倒西歪一阵，龇牙咧嘴地拼命嘲笑他：“以后不能叫人家‘三无’啦”，“人家也有自己的跟班啦”。
嗬！薛建心一凉，这会儿才体会出这字句的意思。原来他把强子当最铁的哥们儿，人家却只把他当强子的跟班！
他的心沉下去：还能混出头来吗？
薛建蹲在田埂上。风停了，月亮和麦苗都静了，远处偶尔响一声鸟叫。这种陌生又熟悉的静谧里，他想起几年前，那天他在暗处跟着张菲菲，心碎地看她坐上张栋伟找来的车。那车走了，他就跟着在后头跑，出了大街，沿着主道追过平河上的桥，又追过了邻村，那车早不见了。他只恨自己不是一只鸟，恨自己米粒大的胆子不敢喊住菲菲。
那晚他也是这样蹲在田埂上。算着菲菲走哪儿了。算着那车会把菲菲送到市里的客车站，菲菲会坐上去往省城的车，再在省里的机场搭上去往上海的飞机。太远了，不过有指望，那时他觉得只要跟着强子好好干，就能混出头去找菲菲。等后来知道菲菲在上海出了事，不能再回村来，他虽也是悲哀地蹲在田埂上，但还是这么想，等他跟着强子混出来，菲菲虽是上海的菲菲，他也不再只是村里的薛建！
可现在他改换主意了。
“是得混出头来。”薛建想，混出头才能娶上可人的姑娘。到时自己想娶张菲菲，谁也不敢言语一声废话！可当初他不离不弃，楚家强都不看在眼里。在楚家强看来，他比不过朱羽，比不过高旭东，现在面对老田和李胖都得往后站。事情做不好，锅肯定是他的。可就算能干好，谁又甘愿给“跟班”论功行赏？那些人看他都是个笑话啦！薛建攥了攥拳头，又想，“好在树挪死人挪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觉得麦苗终于舒展起来。
又过几天，公司定了第三件大事：聘请高旭东为“战略部”经理。
“啥是战略部？”众人议论纷纷，觉得这新鲜词汇又有点耳熟。
大家等楚家强解释。楚家强却抿嘴不言语。战略部算哪门子头衔，当初他提议的可是让高旭东当副总！只是张老头一直不置可否，他催问几遍，还是哼哼哈哈。楚家强等了几天，越等越火大。留下这么个人当副总，他老张头还想咋着！那天他摩拳擦掌，准备冲进董事长办公室跟张栋伟吵架，却被高旭东从后头揽进去，暂时维持住和平局面。
“我不当副总，我看杨亚均的位子就挺好。”高旭东对他和张栋伟说道。
“杨亚均是哪个？”“杨亚均啥位子？”张栋伟和楚家强异口同声地问。
“远发种业的战略部经理。”
“啥是战略部？”俩人又问。
“简单来说，就是制定和落地公司发展规划的部门，”高旭东笑道，“我倒想看看咱们和远发谁发展得好。我当初也答应任站长，帮咱公司出主意，这部门多合适。”
楚家强“嘶”一声，没想过跟远发比，对远发也没好感。当初他和高旭东找陈知南表示感谢，陈知南受了。事后高旭东让他打听，他才知道给种植大户打招呼的竟然是陈远发。陈知南提都没提，估计觉得他们没必要知道，可又趁着销售旺季拼命在外头宣扬了一通，愣是给远发的种子销量添了把旺柴。楚家强便对陈知南有些微词，觉得陈远发是个实干的，陈知南却净捣鼓花花肠子，为人也不实在。也就觉得他同学在的部门肯定也是虚头大于实际。蛤蟆促织，都是一锹土上的人。
没想到张栋伟爽快地一拍桌子道：“行，就战略部经理！你看需要哪个人手，俺给你调。”
他这才看出来，张栋伟就是不让高旭东当副总。他后来问李胖，李胖说可能张老头怕高旭东会走，凤凰还能留在鸡窝里？他要当了副总，一走留一堆工作，谁能接得上？不都得是窟窿？
楚家强不服，但他说让张栋伟做董事长，张栋伟不吐口，他便只能看着高旭东做这鬼“战略部”经理。会议结束，他亲自给之前的售后部挂上“战略部”的牌子，高旭东手底还不要一个人，只说有事跟大家商量。楚家强又让哥几个给“战略部”抬进去个大茶桌，屋里还是凄清得很。
楚家强回头就召集哥几个去他的办公室，开碰头会。“都给我听着！”楚家强说道，“好好干，使出吃奶的劲，咱就得给张老头看看，咋样把高旭东这凤凰留在咱这鸡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