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前的玉米种销量喜人,张栋伟每天都让财务部询问各经销商,给自己汇报新数据。这活儿成了财务部的烫手山芋,没谁想听经销商的冷嘲热讽。这个说,“我卖这么多种子,都让我汇报,我还活不活?”那个说,“合作恁长时候,没看出你们公司是财迷。”又一个说,“那每包五块的返利,是给我这儿算作打工费呢?”
张栋伟不管财务部的人咋丧眉耷眼。他必须每天听听这些数,心里才踏实。
旱地拉纤那么多年,他头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公司是船,钱是水,有钱了才好行船。等估摸着增加的返利没多大影响时,他便让老田计划培训科技员的钱。等估摸着培训科技员的钱够了的时候,他又让老邢去规划示范田。等示范田的钱也差不多的时候,他便跟高旭东说,可以打听新的种子品种了。公司里桩桩件件的事,像大池子里套着小池子,钱像水似的一个个流进这些池子,里头的人也就动起来了。
“公司好久没这么热火了。”老田说。
“俺这老胳膊老腿,感觉还能再燃烧个二十年。”老邢哈哈笑道。
高旭东将打听新品种的事告诉老邢,老邢一早就做了准备,乐呵呵地拿出份数据。研发室虽接续之前的育种工作,但想尽快充实公司品种,还是得问育种单位和个人买。培育出的新品种要申报品种审定,经过区域试验和生产试验,检测种子的丰产性和抗逆性等。老邢一直关注今年省内的区试结果,早看中两个冒尖的玉米品种,是县农科所培育的。
“要俺说,就跟县农科所谈。他们好不容易培育出两个像样的品种,听说研究经费也紧张,咱急着买,他们急着卖,都是就坎骑驴,正合适。”老邢在会上说道。现在小会议室没了,大家便在二楼厅里开会,摆上之前的会议桌,乌压压坐一片,倒是挺热闹。老邢又说,“二来咱手头还是不宽绰,估计只能谈生产经营权。看这种子的数据,签生产经营权也能造不少营收,就怕对方不乐意。好在咱是一个县的,有啥都好说话。”
众人议论一番,觉得老邢说的有理。这事便定下了。一众人心跳得跟小鹿似的欢悦,都没想到公司还能有讨论购入新品种的时候。听老邢说想先联系上农科所的人,便都给寻摸资源,很快找到个中间人,联系了农科所里一个姓钱的副所长。这时候高旭东也和楚家强出了个价格方案。两下里齐备,老邢便跟钱所约了时间,又招呼老田一起前往。
谁知出发前一天,那中间人几次三番打电话,跟老邢说一定下午三点半再到钱所长的办公室。
“钱所长有啥不方便么?不方便可以再约时间,俺们都行。”老邢说道。
“钱所中午有会,怕你们空等。”那人说道。
老邢客客气气地谢了。他心眼子实,心里还一暖。完全不疑有他。只告诉老田三点半去见钱所长,人家之前有会。
“咱三点到吧,大不了先在外头等着。”老田说道。
于是两人那天早早吃了午饭,赶到县农科所时才两点过五十。打听着来到钱副所长的办公室,果然听里头传来喁喁的说话声,都以为是会议还没结束。正悄声商量着去外头等,却听办公室里有两个男人哈哈笑着朝门口走,似是一人送另一人出来。
这走廊直直一条,离楼梯口也有一段,两人没处躲,只能闪在一边,就见办公室的门开了。当先走出的男人个子不高,长得却敦实,脸色发黑,一脸精明中透着凶狠。后头跟着的男人精瘦,脸上笑呵呵的。那两人一走出门,就看见外头等着的老邢和老田。
老邢以为两人都是农科所的,便上前道:“哪位是钱所长?俺们是云州种子公司的,之前约好的。”
后头的男人一怔,哼哼哈哈地点头。他还没说话,前头的男人却呵呵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钱所,这是嫌我不诚心,还约了其他人呀?”
“哪里哪里。”钱副所脸上更加五彩缤纷,对老邢的声气也重了,“不是说了三点半来?你们那事不是一时能解决的,着啥急?差点耽误我跟管老板谈事情!”
老邢再傻,也听出这钱副所不想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提起新品种。又听他称呼前头的男人“管老板”,不由心头一震。除了管胜利,他还没听过第二个管老板。育种是苦差,投钱投时间,做育种的公司得有根底,还得沉得住。不少公司只能买品种或签生产经营权,维持公司运转。因此每年的区试结果一出,表现不错的品种早有人盯上了,各公司为了争抢,明里暗里斗法。老邢觉得他们虽然行动不快,总是近水楼台。难道管胜利也奔着新品种来的?他公司不是都要卖了?
他这边怔愣着迟疑,老田反应快,赶紧上前赔笑道:“钱所,俺们公司育种工作遇到的问题,对你们是小问题,对俺们真难为死人,这不想着早来早打听,也能放宽心。你体谅体谅。这是管老板?”说着赶紧让烟。
管胜利却拿眼对他和老邢一剜,这目光让老田不由一凛,就听管胜利哼道:“云州种子公司的?”
老田突然意识到什么,却也不得不“嗯”了一声。
果然管胜利冷笑道:“你们公司还为难?不挺厉害哩?都要上天了还跑这儿打听育种的事?替我给你们楚总和高专家带好啊!”说着将烟顺着食指一撇,那烟瞬时折成两段。他将断烟往墙角一甩,竟径直走了。
这下钱副所大惊失色,问老田道:“你们认识?”
老田听说过管胜利在楚家强后头煽风点火的事,只是没想到他当面给人下不来台,一时只说:“俺跟管老板头回见!”
那钱副所嗔怪地看了老田和老邢一眼,说道:“你们进屋等着,等我回来再说。”说着便快步去送管胜利了。
老田叹口气,一时心慌意乱,没想到一来竟碰到这事。结果一看老邢,额头上竟涔涔滚着汗珠。他吓一跳,赶紧将老邢扶进办公室坐下,从饮水机底下找纸杯子接了温水,递给老邢才问道:“你这是咋了?”
老邢咕咚咚喝了半杯水,气终于顺了,大声道:“娘哎,俺可算明白那人为啥打那些电话了!”他说着一抹冷汗,将中间人一再打电话提醒三点半再到办公室的事说了。懊悔不迭地道,“都怪俺听话不听音,哪知道有这么多弯弯绕。应该跟你多商量!俺是不是砸锅了?”
老田明白了,钱副所约了他们和管胜利两茬人,好巧不巧撞上了。其实放在别人身上也没啥,好东西人人抢。只是这管胜利蛮横,好耍阴狠不说,竟还说翻脸就翻脸。之前他借着种兔场的推广耍手段,撺掇农户流转土地,后来高旭东求助远发种业,把事情平了,听说也影响到他和经销商的合作。听管胜利刚才的语气,分明把这事记恨上了。所以现在碰到他,就有点吕太后的宴席——凶多吉少了。
老田看老邢脸色发白,知道他跟种子打交道比跟人多,听不出弦外音也不奇怪。怕他自责,便劝慰道:“没事,我这边也做了点准备哩。”
原来他来之前,对钱副所打听了一番,知道他也是个“钱”副所,有点两个铜板做镜片,眼里只有钱的意思。便私下跟张栋伟商量,包了个红包,准备瞅机会把红包递上。听他这么一说,老邢总算踏实点,但还是说一会儿得老田主说,他干脆装哑巴,省得又坏事。
两人便安心等着,谁知一等等了两三个钟头,钱副所竟没一点音信。俩人也不好打电话催问,见一个科员经过,便向他打听钱副所的去向。那科员却说钱副所开会去了。
“钱所跟俺们约了三点半谈事情,是不是给忙忘了?”老田说道。
“我给你问问吧。”那好心的科员说,过会儿回来却道,“钱所说,会议紧急,没办法,他知道你们从镇子上来的,让你们先回去,等他开完会给你们打电话。”
话说到这份上,老田知道钱副所十有八九在躲他们,也不知跟管胜利谈了啥。便让那科员带话,说他们继续在办公室等着。谁知又等到夕阳落了半边,晚霞的光烧红了屋子,两人等的是二十五只老鼠进膛,百爪挠心。又到那太阳余晖褪下去,走廊上的脚步杂沓地响了一阵,所里的人陆续下班回家了,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钱副所打开灯,见到两人就一怔,问道:“你俩咋还没走?”
“钱所。”老田起身堆了笑道,“张董让俺俩来打问咱所的新品种,都知道咱的区试成绩好,抢手哩。你看,俺们也是急需好品种,来这一趟得有个交代,你能不能说说,咱所对这俩新品种是咋想的?”
“这么晚了还说啥,你们不回去啊?等下回再说吧。”那钱副所边说边穿上外套,竟拿了公文包要走。
老田看出今天要没个说法,指定没下回了,赶紧拦上去,掏出红包道:“钱所,知道你忙,让你费心了,这是一点小心意……”
“咋着?这是让我犯错误?”
这话不轻不重,却扣了个大帽子,老田的手一时被火烙似的,再不敢将红包往前塞了,尴尬地笑道:“钱所,这话咋说的……”
那钱副所哼了一声将红包塞回给老田,见老邢和老田都是一脸惶恐,想了想说道:“我劝你们别费那个心了,实话说,你们公司的情况我都知道,要不是听说老管种子公司要卖,原本也不会考虑你们。如今老管出的条件你们指定比不了。”
老田顺势道:“没事的钱所,俺们能争取个生产经营权就行。咱培育出好种子,不就想更多人种上?俺公司新近跟尤老板合作,也扩展了市场哩!”
那钱副所“嗐”了一声说道:“实话说,管老板已经跟所长打招呼了,更多的我说不了啥,这事肯定谈不了了。我劝你们还是打听下,哪里得罪了管老板吧!”
老田和老邢不知怎么回的大街。八点多钟,街上店面大多关了,衬得公司的灯愈加亮堂堂。月光惨白,远处两声老鸹叫,两人垂头丧气进了公司门。张栋伟、楚家强和高旭东竟都等着,还给两人备了热水和热饭,一看就是在等两人的今日战况。
“俺把事情搞坏了。”老邢叹口气,一副战败的惨然。
“邢叔这是咋回事?”楚家强问老田。
“跟老邢没关系,是咱碰到了管胜利,冤家路窄。”老田说道。
老田把经过一说,众人就知道肯定是管胜利在背后发了话。
楚家强破口大骂道:“这个管胜利!当初他就在种兔场背后捣鼓,让俺在那么多农户面前当罪人,差点毁了俺和种兔场!俺还没找他算账,他倒记恨起咱们来了!陈远发咋扶持这么个东西?!他不是要卖公司了?跑去抢品种干啥?”
高旭东沉吟道:“之前让农户流转土地,是为签经销商。现在又去抢新品种。估计都是为了让公司账面上好看,给公司卖个好价钱。”
老邢奇怪地道:“管胜利不是想让远发种业收购老管么?陈远发那么帮衬他,他还打这些算盘?”
楚家强啐一口道:“这老头就是心术不正!留在咱种子行业就是个祸害!咱公司是没实力,有实力就收了他那公司,也是为民除害。使阴招不怕遭报应!”
楚家强越骂,张栋伟脸上越是红一阵白一阵。他当初也被管胜利忽悠上了贼船,做了些昧心事,这会儿听楚家强骂便心里发虚,赶紧岔开话道:“听那副所长的说辞,肯定不会跟咱再谈了,那还找不找别的品种?”自从被经销商出尔反尔加了五块的返利,张栋伟也觉得得增加新品种。公司要多两个叫的响的品种,也不至于被欺负到头上。
这话一问,都安静了,一个个眼睛发红。都觉得竟然被管胜利坏了一道,心里不服,却又如老牛掉进井里,有劲使不上,只能憋着气。
停了一会儿,高旭东道:“必须得找。咱再打听打听,不止今年的,也看看头两年的区试成绩,每年都有表现好的种子,难道还都卖出去了?再来也不要光盯着育种机构,陈远发和邢叔以前不都是个人研究?也许个人手里有好品种呢,也都多问问。”高旭东看众人都丧着气,便笑道,“没事,找好种子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路还长着呢。”
众人没其他办法,只能点头应了,但还是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果然过了一段,就有消息传出来,说管胜利谈下了县农科所的两个新品种,新闻也很快出来了,说老管种子公司和县农科所携手培育新品种,将好种子推向市场,云云……管胜利一看就砸了钱,他那照片在报纸上占了一大幅的版面。
楚家强生气地把报纸攥来扔了,其他人虽没说什么,但打听新品种的事没有进展,心里也都是沉郁。
没想到这天,老邢竟兴冲冲地将众人叫来二楼厅里,神秘兮兮地说,他一下子查了前几年的区试结果,结果发现有几个不错的品种,竟都出自一个人,他曲里拐弯地,真把那人的消息打听着了。
“谁啊?”“是咱们这儿的人么?”众人这下精神起来,像窝麻雀似的纷纷发问。
“你们说巧不巧,这人也是咱县上的,以前还竟然也是农科所的!这人有魄力,听说他最先育种的钱,还是买断工龄得来的!说他之前的品种还在生产试验上得了第一,连远发都接触过他。你们说说,咱是不是绕了个大弯,有这能人还找啥农科所?”老邢眉飞色舞地说道。
“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老田哈哈笑道。
众人也笑起来,觉得空气终于顺畅了。
薛建却担心地问:“跟远发接触过,还能看上咱?咱可是连老管的都没比过。”
“要不我高兴哩?咱有机会!都说这人脾气怪,跟他谈买品种,看你顺眼,得不了高价也卖给你,看你不对眼,给个金山也不卖。”老邢道。
李胖笑起来:“俺不信,给个金山能不卖?这话听起来是老鼠吹喇叭,口气大!”
高旭东却道:“这说不好,有本事的人总有点脾气。既然打听到了,咱们就去接触接触,他手头上的品种总不会都卖出去了。”高旭东看一说找那育种家,老邢便不吭声了,知道他还对上回的事自责,便主动道,“这回我和强子来打头阵。邢叔,有没有那人的联系方式?”
“有哩有哩!”老邢高兴地拿出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上说,“都打听了,这是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说他人住在建设路那边,是从农科所出来后搬过去的……”
高旭东越听越不对劲,突然觉得这信息咋这么耳熟,县农科所的,出来后搬到建设路的……又一想不会吧?这么大个云州县,偏偏遇上那个拿拐杖砸过自己的“周老师”?
他接过本子瞄了一眼,不由哑然失笑,觉得这才叫冤家路窄呢!只见那上面果然写着,“周天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