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正月十五不是上门的好时候,都知道乡里过节热闹。但最近紧着关注农户们拿回土地的事,再加上尤建林又亲自上门谈合作,感谢陈知南这事紧赶慢赶,就赶到了元宵节。西店镇因为正月十六的城隍庙会,元宵节倒只是个序幕,家家户户都盼着明天。高旭东想着赶早不如赶巧,恰好还能请陈知南来西店镇观庙会。便打电话给楚家强。
楚家强找到高旭东时,他正在大街买礼物,手里拎着张栋伟塞的两瓶老酒——要知道农户流转土地这事,可差点翻了公司这艘船。一听高旭东说要上门感谢陈知南,张栋伟就赶紧挑了两瓶酒送来。“菲菲十岁那年俺存的。人家可能不知道咱,但咱的心意得到。”张栋伟说。
楚家强也拎了大大小小的袋子,净是些鲜鸡肉菜,像上门走亲戚。一见高旭东就哭丧着脸道:“俺妈非让带,说人家帮了咱大忙,咱农村没啥稀罕玩意,但这些都是好东西!我说,我们也去的乡下!”
高旭东笑起来道:“拿着吧,心意重要。”
高旭东又买了些点心水果,正碰见大街口有人卖现做的元宵,切成小方块的芝麻花生馅放进糯米粉,笸箩在半空中悠出一个个半圆,期间给半成品沾沾水,馅料就滚上一层又一层细白的糯米粉,滚出一个浑圆的元宵来。名字直白贴切,就叫“滚元宵”。高旭东便也买了一袋,跟楚家强搭了辆来村里走亲戚的车,先去县上,再找车去许瑞芬在的乡下。
他上了车才有功夫问楚家强:“朱羽没来?”他还以为朱羽肯定凑热闹。
“没哩,在兔场拉着李胖和薛建他们商量,说让回公司前再给她贡献贡献脑子。”楚家强道。
“商量啥?”高旭东问,想到有一回他去种兔场,朱羽也正拉着几个人围了一圈,抵着脑袋说话,一见他就把众人轰散了。这会儿看楚家强话到嘴边像是不好说,他便又道,“是不是朱羽交代了不让告诉我?”
楚家强嘿嘿笑着挠着脑袋道:“她说这事是瞒不了我们,不然一个也不告诉,等明天在戏台子上宣布了,给咱们惊喜。”
“戏台子?城隍庙的戏台子?”
楚家强点头道:“小羽说明天大家一起去庙会,之后就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散了这桌席面了。”
楚家强越说声越低。高旭东知道有些人跟楚家强回公司,有些就留在种兔场了。自从楚家强当董事长,一直是这帮哥们儿帮衬,而今经了这些事,竟分了两伙,想他是心里难受,便劝慰道:“人各有志,他们几个虽然没回公司,但把种兔场搞好了,还是在给你帮衬,说到底你们还是一盘棋。”
楚家强道:“嗐,俺能不知道?兄弟们别说留在兔场,就是想出去打工找活,俺也做一桌菜欢送出去。年纪轻轻的谁没个志向?”
高旭东见楚家强还是蹙着眉头,料想他有话要说,便不开口等着。这会儿县城近了,只见街边的店面都开了,家家都贴着宽展的大红春联和福字,仿佛红纸越宽,迎来的喜气越多。空气中隐隐荡着锣鼓声,人都往一个方向涌,高旭东知道是去县中心看舞狮子和秧歌队。果然司机说,这会儿县里头的秧歌已经扭起,再往前车就走不动了。
高旭东便和楚家强下了车,准备再等辆车去乡下。两人把东西放在路边,就听楚家强闷声道:“俺知道自己浑,差点把公司搞崩了。”高旭东看看楚家强,见他抬手抓抓露着头皮的短茬头发,不好意思地错开眼睛继续道,“不容易哩,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算盯着种子卖,也得钻营着怎么挣钱,没办法,断了钱大家就得饿肚子。俺知道大家都以为俺没头苍蝇乱折腾,俺不是在诉苦,俺是想说……”楚家强见高旭东认真地看着他,正了正色说道,“高专家,你刚来时俺是瞧不上你,但俺现在服了,你说营销方案是借用种兔场卖兔子的做法,俺可想不出把‘良法送到地头’去。这里头有一半是你给俺戴的高帽子,就为给俺回去铺路。”
高旭东笑笑,想朱羽老说楚家强憨,其实他是个张飞绣花,粗中有细的主。
楚家强又道:“俺也不是孬种,俺楚家强把话放这儿,只要你让公司好转起来,以后你指哪儿俺就打哪儿,俺当个小卒子也不说二话。还有,你得帮忙给张老头带句话。”
“你说。”高旭东道。
楚家强说道:“你跟他说,俺这回给公司惹下乱子,他带公司挺过来,俺服。只要公司的人能吃饱饭,农户们能种上好种子,俺爸能瞑目,啥董事长不董事长的,俺不在乎,以后他就是张董了!”
高旭东一怔,不由松口气。张栋伟虽没说,但楚家强回去后,他跟楚家强怎么摆置,谁都等着看,都知道张栋伟要面子。之前老邢也是这意思,他不反对楚家强回去,但也不想看老伙计落个蛤蟆过门槛,又敦屁股又碰脸。高旭东知道,要不是真为公司考虑,楚家强退不了这一步,毕竟董事长这名头还沾了他爸的心血。
不由也对楚家强刮目相看,拍拍他的肩膀道:“公司干得好,你们一荣俱荣,无所谓谁当董事长。我给你们打好配合,相信咱公司很快就会有自己的种子,会卖到所有合适的地方去!”
楚家强道:“你不用安慰我,虽然有人骂,但如果我当个没头苍蝇就能维持住公司,再多人骂我我都不怕。俺爸说了,有些事总得有人干。以前我也埋怨他把我不清不楚地推到这个位置,后来我就明白了。我没啥亏心的,也不后悔。”
高旭东突然想起母亲董冰,母亲的笔记里起先那么多碎碎念,最终却对育种工作甘之如饴。是不是也是这种想法?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做。
他正沉思,就见楚家强快走几步拦了辆车,跟司机攀谈几句就回头道:“走吧,有车了!”
俩人将话说开,一路也说笑起来。虽是往乡下去,但经过乡里或镇上,哪儿都是摩肩接踵。高旭东担心陈知南会带母亲去看热闹,两人空跑一趟。结果到了许瑞芬的小院,却见母子俩正对桌吃饭,清静得很。
小院十分雅致,吃饭的母子俩像坐在画里似的。楚家强一边将东西拎下车,一边偷偷说道:“有钱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回去也给俺奶的老宅照这整整。”
高旭东交代司机在院外等,刚跟楚家强来到门前,陈知南就把门打开了,想来杨亚均已经跟陈知南打了招呼。
高旭东还是第一次见到陈知南,听说过这人精明强干,行事又低调,不由多打量两眼,却发现他穿着家常,吃简单的馒头炒菜,就着咸菜稀饭,母子俩看上去都十分恬淡。许瑞芬也站起身来,让着高旭东和楚家强吃饭,听两人连说吃过了才罢。高旭东看她对鲜鸡肉菜和老酒都一般看待,不由觉得亲切,跟着去堂屋放下东西。楚家强早对茶室暗中称赞了一番,悄声道:“娘哎,回去也给俺奶的老宅整一个!”
陈知南给高旭东和楚家强倒了茶,便又出去陪母亲吃饭,直到许瑞芬吃完了才进来。高旭东发现陈知南虽然看上去性子冷,但说话做事沉稳,又想他既然帮忙跟种植大户打了招呼,还招待自己和楚家强上门见面,自己就应该好好答谢,现在老管正寻求让远发收购,起码管胜利的作为得知会陈知南一声。
因此高旭东对陈知南感谢一番,就话锋一转道:“这回真多亏了陈总,不过要不是有人浑水摸鱼,事情也不会这么不能收拾。”
“浑水摸鱼?谁?”陈知南面露惊讶。。
高旭东便让楚家强把李胖打听来的话说了,说给农户们补定金的有老管的人,又说管胜利牵线经销商给种植大户供种后,和经销商签了合作协议。
“你是说,管胜利为跟这经销商合作,故意在其中推波助澜,帮种植大户撺掇农户流转土地?”陈知南倒是直接。
高旭东道:“不是没可能。陈总,管老板是不是想让远发收购老管?”
陈知南明白高旭东的意思,沉吟道:“管老板是有这意思,他也说过,会争取跟大经销商的合作,让公司的数据好看。”
高旭东和楚家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高旭东听到许瑞芬正在院里收拾,便让楚家强去帮忙。
陈知南看出高旭东故意支开楚家强,等楚家强走后便问道:“高专家,还有事?”
“陈总,管胜利以前是不是在陈董事长手下干活?”高旭东问道。
“是有这回事。”
“老管种子公司也在给远发代繁?”
“对。”陈知南道,“高专家问这些是……”
“陈总,有些话我不好说,也说不好,不过前段时间临千地面出现假种的事也波及到了贵公司,陈总如果感兴趣,可以把这事再查查……”
高旭东见陈知南眉头一蹙,知道这是聪明人,该说的都说到了。便转了话题请对方去西店镇看庙会。陈知南推辞说想多陪陪母亲,高旭东便和楚家强告辞了。料想经过今天,哪怕远发种业不查假种,陈知南也会对管胜利多些提防,对他敲打敲打。
谁知车还没走出村子,楚家强突然将兜里袖子脖领摸了一番,就嚷着让车子停下,说领带夹掉了。
“你哪儿来的领带夹?”高旭东看楚家强棉衣下只穿个毛衣,叠着衬衫。
楚家强却说领带夹就夹在衬衫领上,刚才他帮许瑞芬收拾东西出了汗,洗脸时就取下放在洗手池上。又说那是朱羽从省城回来时,特意给一帮哥们儿买的。
“俺不管,你得给我拿回来!”楚家强说。
“让她再送你一个!”高旭东道。
“花的不是你的钱!”
高旭东无奈道:“那我送你一个。”
“谁要你送的!”
楚家强果真下了车,又不好意思,还是赖着让高旭东跑一趟。路没多远,高旭东摇摇头便走着往回返。走近小院时正见陈知南坐在院子里背对他打电话。高旭东正想打招呼,突然听陈知南说道:“他们还以为是我跟种植大户打的招呼。”
高旭东一怔,心想难道不是陈知南?但刚才他和楚家强说那么久,陈知南竟一点话音没露。他觉得有点不对,恰巧陈知南斜转了身,高旭东条件反射就往门后一躲。就听陈知南又道:“高旭东还说了管胜利的事,”他笑了两声说,“这管胜利做事也太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