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天衡已经松动。但他怕高旭东说这些,只是年轻人的一股意气,便用言语刺激高旭东,看他是否打退堂鼓,不想高旭东反倒愈加诚恳。
周天衡不禁笑道:“就这么信我?”
“可能是直觉吧。”高旭东也笑。
周天衡摇头道:“不要相信直觉。育种磨的是耐性。有人盯着好种子,也有人盯着高收益,所以有人耐在地头,有人只想找捷径。我给你句忠告,除非亲眼看到植株表现,其他的说什么也不要信。嘴上开的席不叫席,但好种子骗不了人。毕竟种子一下地,担系多少农户和粮食,再小心也不为过。”
高旭东觉得这话似有所指,却又不解其意,便点头道:“我记住了。”
此时贾友珊却不说话了,起身低着头收拾残羹冷炙。高旭东见状,赶紧帮她将碗筷端进厨房。贾友珊却又转身在厨房摘菜洗菜。高旭东想帮手,又被贾友珊三言两语打发出来。他看出贾友珊有火气,可思虑一遍,想不出哪里触怒了贾友珊,料想还是正月十六那事闹的。便琢磨着得在这事发展成毒瘤之前,跟贾友珊谈谈。
他这么想着,回客厅坐下,正见周天衡笑眯眯地打量他。
“我跟贾支书……是朋友。”高旭东冒出一句,又觉得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没说什么,这不是心虚么?
周天衡点点头,突然问道:“高专家有女朋友吗?”
高旭东咳了一下说道:“没有……”心却咚咚地在膛子上撞了几下,不由苦笑,怎么还真心虚上了……
周天衡哈哈笑起来,终于继续此前的话题。他还是担心那个背后的人会带来麻烦,毕竟对方随便伸伸手,也是癞蛤蟆落脚面,不吓人恶心死人,更何况云州种子公司也不堪折腾。便给高旭东写了个地址电话,说对方是他育种认识的朋友,叫冯在林,刚好有个参加区试的品种。却笑道:“老冯的脾气……你们想说服他得费点功夫,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高旭东见周天衡拿手一指贾友珊,低声问道:“贾支书能说上话?”
周天衡笑着眨眨眼,冲贾友珊喊道:“珊子,这季节正是时候,你是不是该去看看你冯叔?”
贾友珊正将排骨焯水,她捞出排骨,空气里飘出一阵香。贾友珊拿笊篱在锅边磕了几下,没好气地说:“这段去不了,忙!”
周天衡也听出贾友珊带气,疑惑地看看高旭东,高旭东耸耸肩一摊手。递台阶道:“最近春耕,贾支书领着农机社正忙呢,我先去接触接触,搞不定再联系贾支书。”
周天衡却提高声音道:“种子这事不像其他,一年就种一季,一耽误就是一年。耽误不起哩。”眼看贾友珊还是不接茬,心道真是女儿心似海深,只能没法地冲高旭东笑笑。
高旭东急着回去商量老冯的事,没在周家吃午饭,便匆匆赶回西店镇了。不想他一走,贾友珊更是敦葫芦摔马勺,走哪儿都带一脑门子官司。
周天衡好笑地问:“珊子,我是看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让人家走还是不让走,怎么留下没好脸,走了也没好脸?你是咋想的?”
这会儿贾友珊已经麻利地炖好汤做好菜。周天衡帮着盛菜端汤,又问道:“你为啥不跟高专家去看你冯叔?”
贾友珊嘟囔道:“他是哪门子专家?”
周天衡看贾友珊面带愠色,这下也糊涂了。上回他瞅见高旭东当街抱贾友珊,可没听贾友珊提过这号人,真以为是耍流氓,所以等高旭东又来,尽拿拐杖招呼。谁知这回高旭东竟叫来贾友珊打撺鼓儿,眼神也直围着贾友珊转,便以为上回是误会,只是贾友珊不好意思跟自己这老头子说,还懊悔没问清楚。
可现在听贾友珊的语气,他简直成理不清的毛线球了。
“珊子。高专家人不错,是不是哪里有误会?”周天衡问道。
贾友珊不由脸一红,其实她也觉得不该这样,可她不由不气。说不上是生谁的气,也许更生她自己的气!
她以为之前的事得有说法吧,不然见面不别扭么?她可做不了假!没想到高旭东撇去不提不说,连给帮忙赊种兔,都是联系的村委会。那时节她想,不说话就都别说,又不是庙门口的对狮子,谁不理谁不能活?可看到他打电话,竟雀跃得心里拴不住,絮叨叨讲了一堆周老师的事,还答应他一起来了!挂了电话又着恼:她这是怎么了?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来时她在楼下想,来这趟也是想听个解释,毕竟还能一直撇去不提?可临上楼又想,这解释说不说都尴尬,让咋说好哩?还为他担心一场。左不是右不是的,站楼里纠结半晌。她万没想到,他竟跟个没事人似的,还真当啥都没发生过!他哪怕胡诌个理由,说自己认错人了都好!现在这算咋回事?
贾友珊生气地道:“这人目的性太强,之前求着俺来找品种,拿了冯叔的联系方式拔腿就走,谁欠他?不会好好说句感谢的话?”
周天衡见贾友珊不像生气,倒更是埋怨,心思一转,不由哈哈笑起来。他知道贾友珊虽看上去风风火火,其实单纯,以前一心扑在学业,现在一心扑在事业,这是没意识到她对高旭东的朦胧心思。他将贾友珊当女儿一般,看到这点自然高兴,又觉得凡事还是让她亲自体悟的好,便不点明,笑眯眯问道:“那你是恼他没多说一会儿话,还是恼他没留下吃饭?”
“我是恼他为人不厚道。”贾友珊气道。
“咋是为人不厚道?他找好种子,给我打抱不平,也不是为自己争什么,对他个人能有啥好处?真是不厚道,他尽可以也卖套牌种子。我看这年轻人不错。”他看贾友珊抠指头不说话,知道她已经觉出理亏,便又笑道,“说起来,你笑话他就是大哥笑二哥,你俩可是一路子人!”
“我哪儿跟他是一路子人!”贾友珊羞恼地道。
周天衡笑道:“你知道当初我为啥给你学费?”眼见贾友珊摇头,周天衡又道,“因为你说,学了知识要再回贾家寨,要带着村里致富,摘掉穷帽子,要让村里有更多的大学生!你听听,是不是跟高旭东一样,口气不小哩!”眼见贾友珊被逗笑,周天衡道,“珊子,我还是希望你帮帮高专家,你看到家乡的穷,他看到一个行业初起步的无秩序,还能留下实干。你说有理想的多吗?真见到这些还能留下的,又有多少?不容易哩。要单看高专家这人,我可想不到他会留在种子公司啊。”
高旭东一回公司,便召集众人说了周天衡的情况,又讲了冯在林的事。众人听到生产试验第一的品种竟是这种局面,都心疼地唏嘘。老邢说以后得建个维权部,就查套牌种子,省得损研发部的士气。但却没人信是远发种业在背后搞的鬼,更对周天衡说的远发种业的传闻一笑置之。
当初救活公司的就是陈远发的老品种,谁会怀疑陈远发的育种能力?只是木秀于林,难保没人中伤。再加上陈远发将公司交给陈知南后,不是育种,就是做善事,不但给穷苦人供种,就连之前种植大户那边,也是他打的招呼。要知道树口碑如针捣土,毁口碑如河决堤,他犯不着这样去自损口碑。
高旭东也不怀疑陈远发,却总对陈知南有些疑虑。
见过陈知南后,高旭东愈发觉得陈知南对管胜利卖假种这事知情。而且他之前联系远发种业,是杨亚均接的电话,杨亚均是陈知南的左右臂,却是陈远发出面打的招呼,肯定是陈知南传了话。父亲出来做善事,儿子却利用父亲的善行,在销售旺季多分两杯羹,难免显得不择手段。再来他若知道是管胜利造远发的假种,为何又听之任之?这事一想,难免让人阴谋论。
都说陈远发虽将公司交给陈知南,也只是打理。不说陈远发是老虎隐退,余威犹在,大小事都过一道。还有传言说,陈知南干得再好也是匹开道的马,以后公司都是陈远发小儿子陈知乐的。若陈知南相信这点,无论是默许管胜利造假种,还是在公司品种上做手脚,最终目的可能都是败坏陈远发。毕竟管胜利得着陈远发的庇护,育种团队又是陈远发的。至于陈知南是想出口气,还是想猪八戒吃西瓜,独吞公司,那就是陈家自己的事了。
高旭东摇摇头。虽说大半是猜测,可陈知南和他的第一次见面,确实让他无甚好感。
众人正议论的当口,李胖回来了。虽然老邢一直关注区试成绩,却没注意到有个叫冯在林的。李胖之前留了镇上网吧的电话,便打电话过去让老板帮着查查。
这会儿高旭东见李胖拿了张纸,面上却疑惑,也不说话,便问道:“怎样?今年的区试是有老冯的品种吗?能查到测试结果吗?”
“能是能。”李胖苦着脸说,顿了顿又问道,“高专家,周天衡是不是耍咱们玩儿哩?”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明白李胖的意思。
李胖叹口气,将纸往桌上一放,说道:“你们自己看吧。”
高旭东打眼扫见纸上是品种测试的数值,便将纸递给老邢。
老邢戴上老花镜细看,突然瞪大眼,将手又指着数据看了两遍,问李胖道:“这没弄错?”
李胖道:“要不说哩?这数据可比县农科所的差远了。俺以为那网吧老板哄俺,让他拍照,他还让俺下回给他彩信钱。谁知真是这样!老冯的品种数据在区试是垫底,连下一轮都没进,直接被刷了呀!”
这下众人的议论炸开来,都不明白周天衡怎么推荐这么个人。
高旭东也不懂,和老邢你看我我看你。正惶惑间,一道电光划过脑海,他突然想起周天衡的话,“除非亲眼看到植株表现,其他的说什么也不要信”,“嘴上开的席不叫席,但好种子骗不了人”。
高旭东一凛:难道周天衡的意有所指,指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