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品种其实在最后的培育阶段，就已经有公司看中试验田的植株表现，想先给周天衡付下定金，等种子通过审定就直接购买。可周天衡为这品种付出不少心血，只想安心通过品种审定，再好好给种子找个落脚地，就一直按捺着没同意。
结果种子生产试验的结果出人意料，是哪一季中绝对的佼佼者，竟连远发种业都吸引来了。那时周天衡高兴极了，觉得此前孤注一掷出来育种，而今也算千尺有头，百尺有尾，终于有了个结果。
周天衡挨个跟那几家感兴趣的公司见面。因为着实操心种子的去处，当闲聊似的，也就问得多些，准备在哪些地方推广啊，会不会引进其他省份啊，初步推广后还有没有后续安排啊？几家公司都耐心答了。只远发随意说了几句，便哼道：“周老师，付你的钱是买品种的，不是让你给品种提意见当发展顾问的。”
当时周天衡的心就凉半截。可看对方又接着谈合作的事，这话显得不软不硬，还以为自己多虑了。没想到之后他继续考虑和谁合作时，远发的看周天衡竟真的只将他们当做候选，竟甩起脸子来。
“他们说什么？”高旭东问道。
“话没明说，可意思是搞育种的一抓一把，远发种业跟我谈合作，是给我面子，我把远发和这些小公司放一起考虑，也太不识抬举。人都说三分生意，七分仁义，我听他有威胁的意思，一想到把种子交给这样的公司，心里就老是不踏实。”周天衡说道。
贾友珊生气地道：“是忒霸道！育种靠本事吃饭，又不是讨饭，凭啥只能被他高高在上地挑拣？育个品种花那么大心血，各家肉各家疼，总不能随便卖出去吧！”
高旭东想了想道：“这话得分两面看。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许只是来接触的人自作主张说的话。”又笑道，“要真是上头的意思，倒正说明周老师的品种强劲，让远发觉得非拿到手里不可。对方说重话，这是想软硬兼施地谈下品种权啊。”
周天衡道：“那时节想不了这么些。就像珊子说的，我踏实靠本事吃饭，育出种子当然想找个好出路，也没必要受这气。再来那时节远发的态度，让人不由起疑，因为之前我听过一个传闻。”
高旭东和贾友珊听出事情似乎不简单，不由对视一眼。
周天衡继续解释，原来众所周知，远发种业的主打品种，一些是陈远发自己培育的，一些是他主导手下的育种团队培育的。这个传言却说，陈远发手下的育种团队，除了育种，还帮他洗别人的品种，把人家辛辛苦苦培育的品种变成陈远发自己的。
比如杂交品种C，若他们有其亲本种子，也就是父本（A）和母本（B），便会进行田间种植，在其中寻找形态上略微变异的植株，像叶片相比之前更宽，或植株相比之前稍高一类，再将这性状稍不同的植株自交几季，逐渐将这些性状稳定，成为新的父本（A+）或母本（B+）。之后重新和之前的另一亲本组合（A+与B组合，或者A与B+组合），育出新的种子（C+），再去申报品种审定。
因为植物新品种的标准之一就是特异性，即跟其他品种至少有一个明显的性状差异，因此新的亲本种子（A+或者B+），会被认为跟之前的亲本（A或者B）不同，所以其育出的品种（C+）也有很大可能通过审核。但其实这个所谓的“新”品种（C+）和别人的品种（C）只是外部性状不同罢了，若进行植物的DNA检测，会发现它们有极高的相似性。但这通过审定的“新”品种却成了远发自己培育的种子，并被迅速推向市场。
而别的育种家培育的品种，若比不过远发巨大的销售网，就会被碾压在一方小市场。
“这不是公然把人家的孩子换个衣服，当成自己的么！”贾友珊生气地踱步，脸像鼓了风箱似的红。
周天衡叹道：“虽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但这话我那时节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其实在国外，这种性状稍有不同，可实质差别不大的品种，叫做‘实质性派生品种’，对这些品种也有相应的规定和举措。但我们国家的种业起步晚，很多理念还没跟上，就有那些属木头楔子的人钻空子。可远发到底是不是这么干，也没确切的说法。
不过那时另一家公司老板十分诚心，几次三番地来找我，还带了推广方案，说我那品种适用广，丰产性和抗逆性都好，他想作为他公司的主推品种。我和那老板聊得来，虽然他们能出的钱不多，但他提出给我相当的利润分成。所以我就不再考虑远发，决定跟那老板合作了。”
高旭东点头问道：“那种子怎么会被套牌呢？”高旭东知道，套牌种子就是把一种种子装进另一种包装袋卖，不止挤占被套品种原来的市场，若被卖到不适合该品种种植的地方，甚至会让农户颗粒无收。
可利令智昏，利益之下总有胆大妄为、鼠目寸光者。
周天衡说道：“当时我和那老板只做了口头协定，还没签合同。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他公司最近总有人打骚扰电话，还说他有一回开车出门，车子竟然被动了手脚。我心道这老板怎么跟我讲这些？难不成跟我那品种有关？果然他说，联系了之前跟他一起来谈品种的公司，结果都支支吾吾。那会儿我才意识到，来跟我商谈品种的公司已经一个个地走了，只剩那老板和远发两家了，难道都因为受到了威胁？我那会儿突然对远发有了疑虑，跟老板说不行先把这事搁一搁。可他觉得，好女百家求，好货百家争，再求再争，也要讲个你情我愿，又觉得远发一个大公司，应该不会做这种腌臜事，就坚持着把合同签了。谁知第一年就出了套牌种子的事。”
“是怎么发现的？”高旭东问道。
周天衡道：“卖种的第一年那老板为求稳妥，说主要以树口碑为主，就没使劲往外销种子。但到了收获季，他公司的人发现，丰收的地块里有不少类似这个品种长出的玉米穗。问农户种的是哪家的品种，只说有人拉车来卖的。他们找到包装袋，发现上面标注的种子信息和我的品种近似，公司信息却是假的，赶紧拿玉米去做鉴定，果然是同一种种子，这才知道被套牌了。到了第二年，都知道这品种产量好，套牌的又便宜，买套牌的更多了，公司的种子就越来越卖不动了。”
“怪不得这么好的种子只能在少数地方卖！”贾友珊目眦欲裂，也明白周天衡为什么愈来愈颓丧，心气也没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到头来为别人做嫁衣裳，搁谁甘心？便问道：“套牌种子哪儿来的？能查着吗？”
周天衡摇头道：“那时候老板也不甘心，觉得利润分不到我手上，对不住我，便安排了人去查是谁干的，想维权。”
高旭东想起之前查假种的事，说道：“想必不容易吧。”
“是啊。”周天衡叹道，“卖套牌的不走正规渠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老板有啥办法？不过那老板好赖发现，这事是房檐上的冰凌柱，根子在上面。种子是从制种环节流出去的。后来又查到，最先问制种户买种的是个无业游民。老板让人去查那无业游民，发现他有个堂哥在远发种业。”
“是远发干的？”贾友珊瞪眼问道。
周天衡苦笑道：“我们有这个猜疑，可要说再多跟远发的联系，也找不到了。平白说这话出去有谁信？无论如何，这品种是废了。那老板说，品种是好品种。我们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根本推不出去。”
贾友珊生气地一拍桌子道：“总有人管吧！”
周天衡沉沉地道：“有是有。但你说人家套牌你的种子，谁套的？在哪儿套的？套牌种子哪儿出来的都不知道。更何况警方一开始查，这种子就消停了，等风声不太紧了，种子又卖一波，想找到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根本是做梦。好在咱这品种不错，农户们也没损失，算是万幸。不然我这么多年真是白费了。”
贾友珊走来走去，虽然一直说“不能算了”，却始终没有好办法。她突然瞥见高旭东蹙着眉，也不说话，不由把炮口转向他道：“你不是求着我跟你一起见周老师，说有话要问，咋着？听到种子被套牌你就怕了？”
高旭东笑笑：“不是。”
“不是那你想想办法啊，不都说你主意多？”
高旭东笑道：“我是在想。我在想怎么跟周老师合作。”
话一出，贾友珊和周天衡都怔了。要知道刚才的话并不夸张，若周天衡还想卖品种，只会把事往小了说。连贾友珊都听出来，跟周天衡合作担着风险。
却听高旭东又道：“周老师，如果那品种还能跟我们合作，或者您还有其他好品种，欢迎把资料给我，回去我商量个合作方案，再来找您。”说着他眨眨眼道，“不过我们公司也刚好转，不会比那个公司提的条件更好，您要有心理准备。”
周天衡吃惊地愣了一会儿，见高旭东笑吟吟的，不由面色一沉哼道：“说这么多，你以为我在吓你？如果我真被远发盯上，下一个品种也可能被套牌，甚至被他们洗了去做品种审定。到时你们不仅卖不出种子，还会被拖垮。你一个年轻人爱逞能，不能让整个公司跟着你受罪。还是说你不在乎公司吃不吃得上饭？”周天衡讽刺地说道。
“这事我当然得跟公司商量，能不能成不是我说了算。不过就算不经过公司，我个人也可以想办法商谈品种，或者我们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式。”高旭东见周天衡还想说什么，制止道，“周老师，我敢这么做，肯定不是逞能。您刚才也说，我们国家的种业才刚起步。既然是起步，总有个成长过程，现在蹒跚，总有一天会稳当，现在不完善的规定，总有一天会完善。好种子会种到地里，不再是那些人勾心斗角的工具。这也是我留在这个行业的底气。”
周天衡冷笑道：“年轻人经受的少，还是先把你们公司发展起来，再来说这些宏图大论吧。”
高旭东摇头道：“周老师，我相信这个行业一定越来越好。前提是要留下你们这些好的育种家，留下有良心的好公司。你们这样的人和公司越多，良币驱逐劣币就来得早一点。”
周天衡冷道：“太理想化了，一个行业想留住人，不是让你做课本写理论，得先让大家吃上饭。”
高旭东笑了：“所以面包和理想并不冲突。只有留下你们这些制造面包的人，而不是那些只想去侵占和得到别人的面包的人，才会让更多的人吃上面包。我只想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加注：
2021年12月24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法》的决定。本次修订引入了“实质性派生品种”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