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细问,贾友珊却不太清楚了。只道那时她大二,虽各种打工补贴零用,学费还是捉襟见肘。周天衡也不宽裕,依旧每学期都给她打来学费。
大二上学期,她又得了奖学金,就给周天衡打电话汇报好消息。就是那天周天衡醉醺醺的,喜气地说他培育的品种获得生产试验第一,好几个公司都在接触他,连远发也来了。还说一旦这品种卖出去,他还能供贾友珊读研。贾友珊没想过读研,可也着实为周天衡高兴。
谁知又过两个月,等贾友珊再联系周天衡,电话便不是没人接,就是接起电话的周天衡精神恹恹,霜打似的。贾友珊直觉出了事,便让父亲贾石柱去看看。贾石柱后来打电话说,周天衡的情状吓人得很。周天衡虽只比他小几岁,但步子总意气风发的,那时却像大病一场,好像走几步就会摔倒,鼓出的眼珠子都是红血丝,说话直愣愣地瞅着人,眼神跟刀一样。
“那之后周老师没再提过这事。”手机里传来贾友珊的声音,她想了想又道,“俺觉得就是品种的商谈出了问题。”
“你没问过?”高旭东道。
“没有。”贾友珊道,“我本来想着,等这事过去再跟周老师打听。但你也见了,现在周老师做啥都有点心不在焉,懒懒散散,感觉被损了志气。话就更不好问了。对了,你刚说,那种子只在少数地方卖?”
高旭东便将李胖从网上查的结果说了。生产试验第一的品种,落得如此结果,两人一阵沉默,都知道彼此心下难受。过了会儿,高旭东主动打破僵局道:“周老师以前是你老师?”
贾友珊咯咯笑起来,开了话匣说:“你以为叫‘老师’,他就是学校的老师?那是因为我认识周老师时,他整天看书,是馄饨店的老客。”
听高旭东“啊”了一声,贾友珊解释道,原来自她母亲去世后,家中光景愈下。她高二那年父亲又生了场重病,一时学费都交不起。那时在他们村,因为穷,除非在外谋到生路的,各家孩子高中毕业的都稀少,都是早早回家帮手,大学更没人敢想。
村里人说她,早退学晚退学都是退,现时回家,只他父女二人,口粮还好打发,就别蛤蟆垫桌脚,硬撑到高三再退学了。她不依,可家中因父亲重病造成的窟窿也的确补不上。有天她听同学说,附近有家馄饨店生意好,便去问老板找不找学生工,没想到真成了。那之后她有空就去帮手,随身带着课本,得出功夫便在店里复习看书。
那店里往来的都是食客,只一个中年人特别扎眼,也和她一样,经常在店里看书。店老板从不赶客,有时那中年人吃完,还趴在桌上写写画画,老板还给送纸笔。好几次那人和贾友珊靠墙坐,虽是两张桌子,却是脸对脸,都知道对方注意自己。
“这就是周老师?”高旭东道。
“对!”
贾友珊接着道,有天老板娘不在,老板趁着客少时分出去接货,谁知赶巧就来了个客,进门就说有要紧事,催着让赶紧上馄饨。贾友珊看他着急,怕耽误他的事,便自己去后厨下了碗馄饨。一开始贾友珊见那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就怪,谁知他吃到一半,竟从碗里拈出根铁丝,骂说店里卫生有问题,碗里有钢丝球的钢丝,又说嘴被划伤要做个全套检查,还说要投诉贾友珊不是厨师,要找人来查。这时老板回来,听了原委,看那人知道店里的情况,明白肯定是踩了点来讹钱的。便直问要多少赔偿。那人却狮子大开口要三千,一分都不让。
这把贾友珊慌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好。双方正僵持。没想到一直坐在角落的周天衡发话了,说钢丝是那人自己扔碗里的,还能从他包里找到钢丝球。周天衡一直在看书,争吵的双方几乎把他忘了。老板意识到周天衡看到了经过,见那无赖果然扑上去要打周天衡,便威胁说要报警。那人这才赶紧拎包跑路了。
那天周天衡才知道贾友珊的情况。
“你在这儿是为了挣钱考大学?可在这儿咋能静下心学习哩?”周天衡说道,“这样,你放心回学校备考。考上大学我给你出学费。”
贾友珊做梦一般怔住了。还是店老板拖着贾友珊说“快谢谢好心人”!贾友珊这才赶紧鞠躬,泪水像水龙头似的一直往下淌。就听周天衡说道:“考上大学,你的前路宽得很哩!”
后来,周天衡果真负担了贾友珊的学费。
高旭东唏嘘道:“周老师也是眼里揉不得沙的性格。”
贾友珊叹道:“就怕因为这,他才更想不开品种的事。费了恁大心思的好品种出不来,也不知到底发生了啥。”
高旭东一向看贾友珊风风火火,伙着满身劲头,也听小艾她们说过,贾友珊是他们村学问最高的,没想到为上学竟作了这么多难。又问道:“你好不容易考出去,怎么又回了贾家寨?”
贾友珊一顿,似是不明白怎么问出这种问题,道:“这有啥为什么,那是俺家啊。每个都只出不回,贾家寨不永远顶个落后的帽子?还真就只有我一个大学生了?再说了,也不是不出去的就没本事,跟我一起干的,哪个不是好样的?以后我们村会有更多人出去,也会有更多人回!”
高旭东微微一笑,心想这可又有点刺头的样子了。
就听贾友珊又道:“你之前帮村里那么大忙,我也一直没谢谢你。赊了这批兔,村里宽松多了,现在兔子出栏回了些钱,村里已经准备修地下井了。”
高旭东听出来,贾友珊讲这些,还是感谢他帮忙。心里竟有些空落。他听后头传来动静,众人咦儿嘿的,像是使什么气力,回头就见朱羽指挥楚家强一行,正往小院门口移杏树,一树浅浅的柔粉,摇荡下飘扬的柔细花瓣。这才深刻感到春天来了。心里突然生出丝不舍,生出对这一刻的贪恋。
就听电话那头小艾大声说:“珊子,地整完了,你过来看看?”
贾友珊答应着,对高旭东道:“我去忙了。”
高旭东突然问道:“能不能陪我找一趟周老师?”这话显得唐突,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现在认定我是小流氓,早上我去找他,还挨了两棍呢。”他笑道,“我想跟周老师说几句话,有些事得请教他。”
贾友珊沉默一会儿,却沉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想问品种的事,我不能帮你。我觉得……现在不能谈这些事。”
高旭东知道贾友珊担心周天衡提起心中疮疤,会再度受到打击。想了想道:“你知不知道一个育种家,培育一粒种子,要花多少心力?”
果然把贾友珊问住了。
高旭东道:“我母亲以前告诉我,就说常规地培育杂交玉米种吧,先要选择稳定的性状优良的自交系,这需要六七季的时间,再从自交系中组合筛选,又是两三季。之后还有区域试验,品种审定……如果一个人没能力去南方加种一季,那他培育一个品种,就是八到十年……”
“别说了。”贾友珊说道,却明白高旭东的意思。
高旭东继续道:“我妈说,她的梦想就是培育出好种,先让人吃饱,再让人吃好。她期待把更多的好种子种到地里。这是育种家的期待。但一个育种家有几个八到十年?就算同一个时期出了几个不错的品种,像周老师这样,他付出的辛苦也是你我想象不了。你以为不让他面对心结,是帮他?我承认,公司现在需要好品种。但我也相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才是帮他,才对得起他的心血。”
贾友珊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等我再跟你约时间。”
过几天,贾友珊果然来电话,说她给农机社安排好了,自己有一天空闲,可以跟高旭东一起探望周老师。
高旭东闻言赶紧做安排,还想着牵涉周天衡的心结,该怎么和楚家强与李胖说,先不让他们出面。没想到这俩人一听同去的还有“珊子”,竟是特别识趣。
“俺肉厚也不能找着挨打呀!不去不去!”李胖说。
“你先跟珊子接触接触。”楚家强揉揉自己青色发茬的脑袋瓜,嘿嘿笑道,“人少好说话,你们二两棉花四张弓,细细弹(谈)。不过种子的事也别忘哩。”
高旭东懒得再理这俩货,在贾友珊约定那天,一早就到周天衡家楼下。贾友珊却说已经到了。高旭东拎了水果饮料和附近买的早餐上楼,敲门时不自觉地在心里作了番计较,决定要又是一根拐杖劈下,这回应该往楼上跑。
门开了,却是贾友珊。头发长了些,可能春耕没时间打理,抓了个小揪在后头,一缕碎发搭在额前,显得脸更白了。就见她回头冲里说道:“周老师,我朋友来了。”又低声对高旭东说,“我跟周老师打过招呼了,说上回的事是误会。”
高旭东感激地点点头,进去才发现她穿着围裙,又看厅中桌上放着些米粥小菜,知道她正下厨做早餐。贾友珊看高旭东带来的有油条油饼胡辣汤,便拿了碗盘一并盛了,也放在桌上,说道:“一起吃吧。”
周天衡沉沉地看着高旭东,说道:“破裤子缠腿,没个完了,还叫上珊子帮腔了。”
贾友珊怕周天衡再生气,连忙招呼说:“吃饭,吃完再说。周老师,中午炖排骨汤,补腿脚。”说着给高旭东使眼色,让他先别提品种的事。高旭东便安心吃菜,发现小菜拌得简单又清香扑鼻。他还不知道贾友珊有着好厨艺。
贾友珊则尽捡开心的说。什么农机社春耕真是忙不过来啦,什么苹果园的牧草长出来了呀,还有兔子卖了还了部分欠款,下一批出栏就能修地下井了呀。周天衡听到最后一件事尤其高兴。
高旭东这才知道,贾家寨每家门口的井叫做暗窖。因为地理环境特殊,贾家寨旱得厉害,只能靠天用水,暗窖就是用来储雨水雪水的。
他以前听小艾和七巧几个说,地下井是贾友珊回村后,领人开山种果园、又开农机社,给村里挣了钱打的。那时只道她们把地下井看得金贵,说话口口声声总带着地下井。现今才知道,何止金贵,水龙头通到每户里,那是村里多少年都不敢想的事。怪不得贾友珊说小孩子提着桶子存雪,是祖祖辈辈的“村俗”。
又不由佩服,当初听说是修地下井的钱不够,他们才先建的兔舍,又进的种兔。贾友珊做这些决定,可想而知承担的压力有多大,一个失误耽误修地下井,村民们的唾沫能淹死人,对村民的自责也能羞愧死人。怪不得兔场层层把守。
又想起问起贾友珊为什么回村,她只轻描淡写,说就是不想贾家寨顶着落后的帽子。要放以前,高旭东不想理解,就如对农业和农民有着深厚感情的母亲。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堵在胸口的巨石动了动,一些土石噼里啪啦滚下来,心竟松快了些:他似乎能体谅了,起码是一部分,就如对农业和农民有着深厚感情的母亲。
他突然觉得,是得跟周天衡好好聊聊,因着一点莫名的冲动和原因,而不是公司确实需要购买新品种。
不想一顿饭吃完,周天衡竟是要送客。
“我知道你们公司想买品种。”周天衡说道,“你是珊子的朋友,吃饭我欢迎。但要说品种,我手上没有,你们另找吧。”
高旭东奇怪地看着周天衡,料想他还是推辞,便道:“周老师,我们公司主管育种的邢经理很佩服您,如果您不想跟我们合作,能不能去公司分享分享育种经验,给我们指导指导……”
周天衡冷笑着打断说:“我不是搪塞你。实话说,我有个生产试验第一的品种,卖给一家小公司,只在少数几个地方推广。后来发现那些没推广的地方,卖不少套牌种子。要跟你们签下这种品种的生产经营权,那是害了你们。”
高旭东惊讶地和贾友珊对视一眼,知道这就是周天衡的心结。
周天衡又叹道:“培育出个好品种,花多少年,费多少心力。谁不想让它多多种进地里。要论每年农户们种下的种子,我费的心血也值了。”他的声音却透着不甘,鬓间几根白发颤动。
高旭东意识到其中有曲折,不由道:“周老师,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
周天衡哼道:“没啥好说的。”
贾友珊也气愤地说道:“周老师,育种不容易,不能眼看着你寒心。如果都是套包种子满天飞,哪个育种家还甘心培育好种子,谁还管一亩地出多少粮!你把事情说出来,真有人捣鬼,就算没奈何他,也让大家知道知道,有个提防。”
周天衡静默一会儿,挺直的身板突然颓了,脸色灰败地说道:“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不说我没证据,这事是鸡蛋碰石头,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