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建跳槽这事，在楚家强来看，是风不漏，雨不透。
自春玉米下地，薛建就是科技员这块的主力。他干得也卖力，除去鸿发酒楼那回，其他时候哥几个连他的面也照不见。下地这活琐碎，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人际关系也多，各家有各家的脾性。更何况科技员是选拔有经验的农户培训的，但农户们看来他们也是农户，不一定受教。薛建不是跟科技员在地头，就是在协调问题。
有一回他就挂了彩，说是科技员和农户起口角，劝架时莫名挨了一拳。可薛建也没多停，回来拿了瓶紫药水，说两方都劝住了，没大事，便又下地了。连张栋伟都夸起薛建来。楚家强更是有面：以前多少人背地里说薛建占着茅坑不拉屎，现在就让他们擦亮眼看看！
所以他更恨，薛建怎么在终于给哥俩长脸的时候，就跑了呢？
他最恨的是，薛建去的地方竟是老管！
“就是出了那个公告之后，说区试点有记录员篡改成绩，第二天老管的人就来啦。”几个没走的科技员被李胖带到楚家强的办公室，其中一个说。
“那人说要把俺们所有科技员都挖过去哩！大家都不走，说不厚道。你说咱就有点种地经验，要不是公司给选出来，还给做培训，现在咱还是老农一个，当啥科技员？不能吃公司的饭又砸公司的碗。”又一个说道。
“那咋走恁些人？”李胖问道。
科技员道：“是小薛组长哩！”
“你说薛建？”楚家强的眼睛爬上血丝。
“是哩。”第一个科技员道，“小薛组长说，人往高处走，鸟往明处飞。公司重视咱是好事，可抱着良心也不能当饭吃。他让大家不急着回绝，说他再去接触接触。他跟那边谈了几次，带过来的条件越来越高，有人就松动了。”
“你说这事是薛建干的？”楚家强又问。
几个科技员面面相觑，不懂楚总怎么反复念叨一句话。
送走科技员，楚家强像被抽空似的，瘫在位子上半天起不来。
几个兄弟看他一直喃喃着“是建子干的”，知道科技员的话让他寒了心。谁不知道楚家强护着薛建。之前薛建做不出业绩，在销售部也排到老田前头。有些佩服老田的私下戳楚家强的脊梁骨：薛建屁股那么稳，楚家强敢说对公司没半点亏心？
现在让楚家强对公司亏心的人，背后戳了他一刀。
“俺看这事也不能全怪三无。”李胖说，“管胜利是啥货色咱都清楚，当初他在兔场背后玩猫腻，能撺掇种植大户，也能撺掇经销商。三无耳根子软，肯定更抵不住。”
一个哥们儿气道：“可咱知道管胜利啥货色，薛三无不知道？就这么拿着狗屎当麻花，香臭不分？！”
李胖看楚家强脸色沉沉，赶紧给那哥们儿使眼色。
又一个哥们儿宽慰道：“管胜利敢这么干，肯定知道他截走的品种啥成色了。他给农科所赞助科研费，再不多点人给他推品种，只怕连裤衩子都赔了！他从咱这儿挖人，脸面都不要了，也说明他是黄鼠狼放救命屁，就剩这一招了。”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赞同。
楚家强却直瞅着窗外发呆。草长莺飞的时候，阳光明亮，却不晃眼。
这时节因各种时令菜，做菜煎饼也正是时候。薛建他妈做菜煎饼是把好手。有一次他尝过薛建家的菜煎饼，念念不忘。那之后，只要薛建他妈热上鏊子，准备好各色菜，和上面，薛建指定在旁边候着。他家的头几个菜煎饼一定被送去给楚家强。薛建抱着菜煎饼一路跑，老远就喊：“强子，菜煎饼！”
等他跑进小院，楚家强已催着奶奶把蒜汁捣完了。
真香啊，现在想想都香。等后来薛建他妈病倒在床上，楚家强再没吃过这样香的菜煎饼。这么多年的情谊，说不要就不要了？薛建这小子的心是铁圪塔做的？
楚家强看看众人，众人也在看着他。楚家强揉揉肚子，鼻子一酸说道：“我想吃菜煎饼了。”
科技员跳槽给公司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是这季种子的主打卖点，不少农户购种，就冲着有科技员指导。更遑论还有农户为了这说服亲友换种的。科技员支应不上，就有农户闹着要赔钱。就连经销商也打电话问：夏玉米种开始卖了，这个点还宣传不宣传？又说有些买了夏玉米种的农户，听说科技员跳去老管，已经想换老管的种了。
“跟他们说，俺公司之前承许的，一个字不变，科技员下地指导，一个也不会少！”楚家强咬着牙说。
楚家强拼上了，薛建捅的娄子，他不能不管。薛建掉链子，就是他掉链子。楚家强将所有哥们儿聚在一起，让他们叫上自家的老庄稼户，又叫上公司能腾出手的，请任长友当初介绍的专家紧急补课后，轮番派往地头。
留下的科技员一直跟走了的保持联系，不久后又带来新消息，说跳去老管的科技员也开始工作了。
“说是不好干哩！当初啥都是缝衣店的营业员，左也衣（依）右也衣。去了才知道，兑现的说辞还不到一半，剩下的得看跑了几家农户，还得说服农户买种，看销量才能给哩。”一个说道。
“那不是胡闹？科技员卖种，那销售干啥？去指导种地？”李胖蹙眉问道。
“要不他们说被骗过去了！说管胜利说了，让他们过去就为卖种。还说要卖不出去，就联系之前的农户，让农户换种。这样卖出的种子，销量上算双倍。”另一个科技员道，“这不是缺德嘛！”
一众人听得目眦欲裂，这才知道管胜利不止挖自家的科技员，还想撬自家的农户。吃人不吐骨头，真当他们好欺负！
果然这之后，还真碰上几个原先的科技员来翘生意的。老科技员们理亏，一见哥几个就缩头缩脑。哥几个当下差点跟他们打起来，被拦挡后高声叫骂：“看你们把名声搞臭了，以后谁还敢用你们？！你们在老管待到老死吧！”
一个老科技员苦着脸道：“走到这一步，吃人家饭受人家管，俺们有啥法哩？”
“让你们吃屎你们也吃？！你看看推荐的品种是啥成色，你夸出花来被农户们买去，耽误人家一年的收成你不亏心？”
老科技员们就哑火了。当初管胜利给农科所投资，除了区试的那两个品种，还捎带手谈定另两个通过审定的品种。如今前两个品种眼看很快会修改成绩。他就让科技员主推后俩品种，还培训一套说辞夸得天花乱坠。可现在地里的第一批种已经出苗，有点经验的庄稼把式都能看出表现一般。但科技员必须完成推广指标，因为管胜利得把打水漂的投资收回来。
“嗐，俺可真是被薛建给害了！”一个老科技员道。
“你把薛建叫出来，俺们跟他说话！”一个哥们儿道。
“他有心躲你们，俺们也不能把他绑过来呀！”
薛建至今没露过面。
薛晴说薛建搬去县上熟人那里了，哥几个找过去才发现根本没那回事。薛建不知躲哪儿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有人想去老管种子公司堵他，楚家强哼道：“他自己干的糊涂事，让他自己滚回来认错，给公司道个歉算完。不想回，拉倒！”
楚家强不发话，众人憋了满肚子火，也不敢轻易举动，但想着冤家路都窄，总有一天得在地头上碰见。
终于这天，李胖去给一家农户的地头检查长势。那地方隔了几个村，他蹭农户的三轮颠簸了好一会儿，还没下车就见薛建正蹲在田里，指着植株给农户做指导。
“薛建！”李胖吼着，从正在突突前行的三轮上跳下来。
薛建一看是李胖，拔腿就跑。李胖脚都没站稳，拔腿就追。过了村路就是民房，薛建一闪身进了村中横七竖八的小道。李胖找了好一会儿没找见，跑得气喘吁吁。
“薛三无，你干的是人事不！你给我出来！”李胖扯着嗓子喊。
他见薛建的身影从远处的路口一闪，扫视一下周围的路，换了个方向绕过去，又过几个路口终于把薛建堵住了。
李胖扑上去抱住薛建，两人打个滚摔在了地上。李胖爬起来，一把拎起薛建箍在墙上，一拳砸在薛建脸上，要打第二拳的时候顿住了，红着眼问他：“管胜利给你啥好处，让你给公司捅这么大窟窿？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给你兜屎擦屁股！”
薛建啐口血沫子说道：“他看重俺。”
“你说啥？”李胖怔愣，一时没想到这跟薛建跳槽有啥关系。
“他看重俺。”薛建又道。
“俺们不看重你？薛三无，你被鬼迷了吧？兄弟们不看重你？！”
薛建冷笑，一把推开李胖道：“看重俺叫俺‘薛三无’？看重俺让俺挨家挨户找农户？让俺净去地头干累活！这叫看重？！”
李胖不认识似的看着薛建：“谁没去过地头？地里忙的时候，谁没给你们支应过！你知不知好歹？这是强子给你机会表现！科技员干得好，好处落俺们头上了？”
“我在管老板这儿根本不需要表现！”
两人呼呼喘着气，又红眼豹子似的扑在一处，在地上厮打。薛建的手机掉出来，屏幕亮了，李胖扫见一张女孩的照片，但脸被时钟挡了，不知道是谁。一怔神的功夫，薛建就从李胖的控制下翻出来，收起手机抹了把脸上的泥和血，说道：“出完气了吧？我干的不是人事，以后见面就当不认识我。”
李胖觉得，薛建的举动和屏保上的女人有关，回去跟哥几个一说，竟有不少人想起，薛建是喜欢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尤其种兔场那会儿，听课的农户一说报名桌空着，薛建一准正躲院墙那里打电话。
“难道真找对象了？是那女子？”其中一个道，“也没听他提过呀！”
楚家强也想起在小院的时候，有两晚起夜，院墙外嗡嗡的。走近一听，薛建边打电话边嗤嗤笑。等薛建回屋，楚家强就问：“跟谁打电话乐成那样？你对象？”“是哩，你嫂子呗。”薛建也笑嘻嘻地说。楚家强只当薛建是说玩笑话。俩人自小好得穿一条裤子，薛建的第一封情书都是楚家强帮送的。薛建要真有对象，咋能不告诉他楚家强？
可如今再想，楚家强竟想不清薛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真用一张女子的照片做屏保？自己咋从来不知道？
楚家强最近总想起小院的时候，那时哥几个都走了，就薛建留下来陪他。“没啥事，强子，想开点，咱哥俩在兔场也能打天下！”薛建总这么劝慰他。有一天楚家强突然在梦里听到这话，坐起来对着黑处怔了许久。咋就成这样了？他想不明白。
哥几个又有人说，也许薛建着管胜利的道，就因为找了对象钱不够花。楚家强不信，统统不信！咋会是建子的问题？他跟建子是兄弟。这一刀肯定不是薛建想捅的，是有人让他捅的，是管胜利让他捅的！
李胖对楚家强道：“强子，要不还是你跟建子聊聊？他还是看重你的态度，听他那意思，可能觉得不受你重视。”
“干他！”楚家强突然道。
众人面面相觑：“干谁？”
“管胜利，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