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一早，宋婶送来饺子的时候，高旭东已在灶房吃上了，因为一大早就有人将饺子放在了豁口。这天人人都透着喜气。对村户孩童来说，“破五”破开了之前年关的诸多禁忌，行事更放任自在。对商户来说，这天要放鞭炮迎各路财神，保佑下一年盆满钵满。大家经过年关几天，发现在大街放鞭扰不了村里的兔子，便多了胆气，家家店前都盘了红鞭炮，五百响的，一千响的，炮捻子一点，鞭炮就像闪着火光的长虫一样蹿跳起来了。
高旭东经过云州种子门口时，老田也正往地上盘着两挂鞭，两个员工点了炮捻，一蹬腿躲到远处捂了耳朵，红色的鞭炮纸就迸开来。其中一些蹿到老田身上，老田的心里也开了花。早上经销商那边说，选购玉米种的农户不算少。老邢那边也来电话，说商谈制种户的事还算顺利。公司颠簸几个月，不仅没散，昨天高旭东做出的促销方案还让他激动得半夜没睡，竟生出老骥伏枥的心思，直想放开手脚做出番事来。
老田一见高旭东便笑道：“开工啦。”
“开工啦。”高旭东说，“我去趟种兔场。”
老田知道高旭东是去找楚家强。老话说“急出来的主意”，强子这小子也不算白出去一趟，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把几个老伙计的心脏都好好折磨了一通，竟还给公司指条路。当下老田高兴地对员工道：“再去多买几挂鞭，才这点够个啥！咱公司的气运来了，也得让财神爷好好听听响！”
拴马台村可比正店村冷清多了。
正店村里虽没人放鞭，大街和荒地的鞭炮声也在耳根深处响不停。可高旭东从拴马石下了三轮，往村里走了好一段，也没听见多少动静，甚至没见几个人。直到去到种兔场所在的村头，才在地里看到几个农户。
田里积着雪，深绿色的麦苗盖在雪被下头。往日里这丰收的吉兆总让个个脸上带笑，现在却一个个唉声叹气地苦着脸。高旭东知道，拴马台村的农户死了种兔，流转田地也就成了个心结，兔子留不住，田也留不住，还迎什么财神呢？
高旭东也发了会儿怔，才去小院。朱羽被她叔叔请去过年，在省城住了好几天，昨天听说高旭东说服了张栋伟让楚家强回公司，连夜就回来了。她也学这里的习俗，昨晚挨个打电话通知，让大家初五到种兔场上班，还跟高旭东商量了好一会儿，该怎么告诉楚家强让他回去。
“你觉得让楚憨子回他就会回？他当初可是发了狠话的，小心起到反作用。”
“那你说怎么办？”高旭东问道。
“交给我。”朱羽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来吃开工餐。”
高旭东进到小院时，堂屋已经摆了大桌，朱羽正喜滋滋地跟赵连芳端饺子上菜，楚家强几个也被朱羽拉着打下手，却跟村户一样个个脸上浮着乌云。高旭东被朱羽推去堂屋一看，哭笑不得，只见桌上鸡鸭鱼肉，中间却放着个堆了肉菜的大饼，朱羽兴冲冲地说这是用鏊子盖了锅盖，焖熟了的披萨……
为这顿开工餐，朱羽专门从叔叔那儿蹭来几瓶好酒。她啪嗒一声打开酒瓶，酒香就把薛建和李胖几人的馋虫调起来了，冲开了几人脸上的愁云，却没冲开楚家强眉头的死结。
“干杯！”朱羽高兴地喊。
人人都端起酒杯，人人都说了吉祥话，只楚家强一口将酒闷进嘴里。
“我宣布，现在开始分红！”朱羽兴高采烈地拿出个笔记本，都知道那是她平时记细账的本子。
众人起哄地鼓掌，以为朱羽跟大家逗贫，都不缺这种拿糠咽菜当满汉席的自嘲精神，抢着问自己能不能靠着红利发家致富。可等朱羽真煞有介事地念起细账，又说趁着过年，她结算了叔叔那边的欠款，虽然此前的上课推广和专家上门花费不少，但因为没有赔偿养殖户的种兔，最终盈利还是超过预期。一个个就瞪起眼睛，嘴巴也合不上了。
“娘哎，俺不是在做梦吧？”其中一个听朱羽宣布分红金额，顺手拧了旁边人一把。
那人哎哟叫起来：“你掐俺干啥？”反手在头一个腿上狠狠一拧，两人一起哭了。
一众人眼睛都红了，掌声震得桌上的碗碟噼啪响。前段种兔场还像江心的破船，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这会儿慢吞吞的破船竟吐出了分红，谁梦里敢想呢？
“不过，”朱羽话锋一转，“我叔叔也觉得这段咱们还是保守发展，等第一批兔子出了栏，养殖户们挣到钱，咱们有了口碑，再继续扩张生意。所以接下来一年，要做好没盈利的打算，也用不上这么多人手了。如果你们有谁想先回公司，就告诉我，想留下来的，我和赵姨也欢迎。”
桌上静下来。高旭东这才知道，朱羽是用种兔场不需要人手给大家搭桥回公司，不由暗暗冲她竖大拇指。
薛建却道：“张老头既然把俺们赶出来，还能让俺们再回去？”
高旭东道：“这个我已经跟公司沟通了，无论如何，大家把种兔场搞得红红火火是事实，只要这么去推销公司的种子，卖出成绩来，他们都不会有话说。”
这下有几个人便兴奋起来。他们自小在村里长大，把庄稼地摸得跟自家堂屋一样熟，对种子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再加上之前都攒着劲要完成老楚董的遗愿，结果半路折戟，总觉得这事悬着放不下，梦里都是如果重回公司，怎么把这事扳回来。便都看着楚家强。
楚家强却闷闷地看着酒杯，怔了会儿，端起杯一仰脖喝了，抹了把嘴道：“我不回！”
“为什么？”朱羽不由问道。
“没啥为什么。卖兔子比公司里挣钱，我挣了钱，给农户们把地要回来。分红我也不要了，看看村里谁的光景不好，给他赎地吧。”楚家强说道。
朱羽惊讶：“你想给农户赔违约金？这么多家农户，每个定金赔上五倍，可是一大笔钱！”
“那我就慢慢赔。”楚家强见几个哥们儿为难地看着他，便说道，“你们回你们的，不用管我。”
朱羽和高旭东都没想到，竟然是最心心念念回去的楚家强坚持挣钱给农户赔违约金。朱羽给高旭东使了个眼色，让他说话。
高旭东便道：“小楚，流转土地也不是坏事。大规模耕种便于机械化，种植水平高了，种植大户们就能稳定地把租金给农户，效益好了还能涨租金。而且机械化水平提高，说不定能把咱这一片的耕种水平带起来。咱这儿的农业还是偏原始，有个火车头带带也挺好。”
楚家强忿忿道：“球。我打听了，啥狗屁种植大户，之前在别处撂荒了一大片地，坑了人家农户。今年国家加了各种补贴，他们又一窝蜂地租咱们这儿的地，谁知道是不是骗补。”
“小楚，这话可不能乱说。”高旭东道。
楚家强又说：“球。”
众人见朱羽沉了脸，赶紧解释。原来他们过年也没闲着，高旭东此前说农户流转土地是有人煽风点火，这事楚家强一直没放下，便去找流转土地的农户打问。果然几个种植大户借着楚家强宣传的流转土地再养兔能挣两份钱，赶着跟农户签合同，一开始是给五十的定金，后来突然就涨了，不仅按亩数给，还加了违约就要农户五倍赔偿的条款，还把之前只给五十的农户给补上了。
“但他们忒不厚道。俺们看了合同，农户拿到的定金，之后自动转成地租，他们一分钱没损失，可农户们要拿回自己的地就得五倍地赔钱。转地租这条他们没说，就写在合同里，农户们还以为定金握在自己手里了，这不是明着坑人么？不少农户还被他们忽悠得多流转了几亩，到手的定金越多就越拿不回自己的地。”李胖义愤填膺。
蚂蚱也忿忿：“而且听说之前给农户补定金的，还有老管种子公司的人。”
高旭东蹙起眉头，之前他只稍加打听，而今才意识到管胜利是为多给黄姓经销商争取供种份额，才帮种植大户扩展土地，而欠了他这么大一份情的黄姓经销商，自然要跟管胜利达成合作。姓管的这一番穿针引线，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楚家强道：“不用说了，事情是打俺起的，现在不少农户想拿回地却没办法，俺也不能假装看不见！俺能不知道土地流转了也有好处？俺们还想把制种户培训了，规模化制种哩！还想流转些土地，规模化打造示范田哩！但要是这么强迫农户连蒙带骗，那就是不成！”
楚家强越说，高旭东的眼睛越亮，最后竟跟朱羽相视着一笑。朱羽指着高旭东道：“这不就是赵姨的话吗？你俩是年三十的鞭炮，响（想）想到一处去啦。”
高旭东也笑着掏出种子营销方案，递给楚家强道：“不是想到一处，我就是照你们推销种兔的流程改的，本来准备吃完饭给你们看，老田说照这么着，咱公司得蹦上好几层台阶。大家都觉得你们干的不错。”
一伙人围着楚家强看方案，嘻嘻哈哈起来，这个说这条当初是他提的，那个说那条当初是他改的。大家一看这也是接下来的公司计划，一个个就船帆似的鼓了干劲，但看楚家强一定要留下来，他们也都迟疑。
蚂蚱道：“高专家，你主意多。就算俺哥几个想回，咱村也有不少农户后悔流转了地，到时一个个眉眼不是的，还对公司影响不好，说不定俺们还得回来猫子屙屎自己盖。你能不能看看，这事咋给解决？”
高旭东第二天便去了县种子站。他没办法，任长友得有办法。原本他想直接打电话请教，又怕那老油条不想沾麻烦找借口推脱，干脆直接来种子站堵。没想到这三层小楼却人进人出，他还担心年初五这里不上班。
“咋能呢？”门卫说，“就数种子站忙，刚才他们才出门，说去市场检查哩。”
高旭东只道要等好一会儿，谁知去到办公室，任长友又正和衣躺在行军床，身上一股酒气。高旭东带了香烟水果，还有大街口的烧鸡。把东西放下去开窗，却见桌上有个造型奇特的火机，他一怔，不意就踢到了椅子。
就听任长友道：“你咋来了？”
任长友已经坐起，疲惫地揉着鼻梁。
“给你拜年啊老任！”高旭东边开窗边笑着说，“吵醒你了？”他拿起桌上的火机掂了掂，“嘿，跟当初我从国外给我爸买的一样，国内见得少，刚才见着就一愣神。”
任长友坐床边穿着鞋：“咋着？俺就没个送礼的？”
高旭东嘿嘿笑着坐下，道：“有，咋没有？你要喜欢这牌子，我还能找国外的朋友带。”高旭东见任长友哼了一声不说话，又问道，“你怎么又睡在这儿？”
任长友抹把脸起身道：“昨晚喝了酒，就怕耽误市场检查，专门睡这儿。这小何肯定是没叫我，又自己走了。你们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高旭东一转眼珠，又将任长友按坐在行军床上道：“老任别忙，先吃点东西，你看，咱大街正宗的道口烧鸡。你这年纪，工作也不能太苛待自个儿。”高旭东掏出烧鸡一把塞到任长友手里，又道，“你将就着吃，我给你洗俩苹果，晚上咱找地方喝烩面。”
任长友看高旭东殷勤得很，见他果然拿着苹果去洗，喊道：“等会儿！臭小子，你是来拜年的？还是又来给老头子我出难题的？你先说清楚。”
高旭东站住脚笑道：“不急，老任，一会儿你回来再说。”
任长友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说就算，黄鼠狼的东西我也不敢吃。咱俩各忙各。”
高旭东看任长友穿上外套真要走，哈哈笑着上前拦道：“老任，分明你看我是黄鼠狼站在鸡笼顶，不偷鸡来也偷鸡。这回真不是麻烦，”他伸出食指晃了晃道，“我只请教一个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