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星河如练。
楚家强轰散了看热闹的哥们儿,拿着毛毯、热水袋和水壶,心里轰轰跳着上了楼。小院的堂屋顶一分为二,一半是平顶,一半是硬山。平顶上平时就晾晒个玉米、辣椒。透过硬山顶墙面的透气窗,能看到屋里头的檩梁,散发着陈旧冰凉的味道。
楚家强很少上屋顶。朱羽却喜欢到上头看书,有时还换上健身服做运动。有一天几个小孩围在院外头,朱羽做个动作,他们就起个名,“金鸡独立”“大鹏展翅”“龙游太空”……朱羽也不说话,只是笑。等她做完,他们问朱羽在干啥。一天之后,整个村都传遍了,种兔场那个外国姑娘,会一套神秘的功夫,叫做“降龙十八瑜伽”……
就在这些细水长流又充满活力的惊喜中,楚家强的心被一种幸福感填满了。
这会儿他来到屋顶,朱羽正托腮看着满天银河,眸子比星星还亮。楚家强一紧张,脚底下开始拌蒜。他将毯子给朱羽搭上,却又觉得太随便了,像占人家便宜,收回手又懊恼应该先给热水袋,于是更手忙脚乱。心里直骂自己不大气,一点不像高旭东,一看就是扛着犁具上西天,耕过大地的。这么一想,只能强挺直腰,瓮声瓮气地把热水袋给了朱羽。
朱羽早噗嗤笑出来,指着他胳膊弯里夹的水壶说:“这是什么?”
“红糖水。”楚家强这才想起热水壶,赶紧递给朱羽道,“李胖说女孩子不像我们,天太凉,喝点红糖水不会冻着。”
朱羽哈哈笑着接过,这杯子她在灶房见过,这会儿见洗得锃光瓦亮,心里不由一暖,拧开瓶盖尝了口,说道:“温度刚好,浓度也刚好,费心啦。”
楚家强见朱羽抱着热水袋,又将毯子搭严实,尽数领了心意,便问道:“你要跟俺说啥?”他见朱羽拍拍旁边的凳子,走过去坐下才意识到两个凳子离得近,只能瞪眼看前方漆黑的漫天地。空气里跳动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楚家强僵住了,觉得这香变成了千百只小虫,从鼻孔爬挠到他心上。
朱羽问道:“楚家强,你最近为什么不高兴?”
楚家强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下来。为啥不高兴?事情到这一步,都是他提出流转土地来养兔闹的。高旭东说过自己的毛病,可他依旧是粪桶改水桶,臭气还在。种兔场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筛子,公司被搞得一团乱,兄弟们也得跟着自己喝风受罪,“我啥事都干不好,净给大家添麻烦,不如高旭东,也不如你,刚出壳的嫩鸡子,还总觉得自己是个大材料……”
朱羽见楚家强满脸自责,开口道:“我不这么觉得,你很厉害,种兔场的兔子卖不出去,是你的建议打开了局面。”
“甭提了,要不是那个建议,管胜利和那几个种植大户也不会把事闹成这。”
朱羽却道:“他们有机可乘,也许正说明路子是对的。还有,任何方案都是我们讨论决定的,你不该怪在你一个人身上。我们是一个集体。诸葛亮说,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为了大家,你也不该这么想你自己。”
朱羽琉璃珠似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楚家强,带给他一股涓涓暖流。他从没见过这么乐观与真诚的姑娘。朱羽于他像一汪神秘的深潭,他想探寻这秘境,越接近,却越觉得她不是自己应该接近的人,但又被她诱着往那潭深处去,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家庭生了这样的人。
不由问道:“你到底为啥跟俺们开这种兔场?”他见朱羽用毛毯捂了嘴咯咯咯地笑,不知道她是想到之前和高旭东的对话,只以为是自己问的次数太多了,脸上不由臊了一阵红,赶紧说道,“你要不想说……”
“没关系,我告诉你。”
原来朱羽来中国,真不只是为了高旭东。她家几代经商,资产雄厚,但精明强干的爷爷唯有一点,就是以他金发碧眼的长相为傲,也期待保持家族血统。后代投其所好,结婚对象和生的孩子也是一水的金发碧眼。只朱羽的父亲情定农场主夫妇的女儿,因农场主夫妇身上的东方血统,使得朱羽成了个棕发棕眼的姑娘,放在兄妹中十分另类。
因此她自小就受家中兄妹的排挤,她反抗过,还在家中聚会上说以自己的东方血统为傲!最终却因为也想接受爷爷对孙子辈的训练,不得不将自己染成金发,又戴上金色的隐形眼镜,扮成金发碧眼的大小姐。很快朱羽成为孙子辈中的佼佼者,可兄弟姐妹却更排挤她了,还让她落了个不合群的名声。
朱羽崇拜爷爷,以为爷爷一定不会被别人的污蔑蒙蔽。可从今年初,家中的兄弟姐妹陆续受到爷爷的安排,让他们到生意场上历练,唯独她受到冷遇。她问了几次,爷爷那边总是说再等等。她等了快一年,终于认清了,无论她多么努力地扮金发碧眼,也无法改变爷爷的心结。可她生就如此,为什么要让人用血统给自己下定义?!能决定一个人的难道只是狭隘的血统?朱羽不服,在爷爷生日那天跑了出来。她得给老爷子瞧瞧,没有他的安排,一样能干出一番事来!
楚家强听着,竟成了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动也不能动。这才知道朱羽这座神秘的深潭,连接的是他不能想象的世界。他看着那棕色头发,星光下像一匹缎子,还有那么亮的一双眼,沙漠的甘泉也不会有它亮。咋会有人嫌弃这头发和眼睛呢,他的心快疼死了。
“所以,”楚家强从一阵无措中回过神来,就听朱羽笑着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我很高兴,你们每个人都很棒。无论干不干得成,都不用自责,结果都算我一个人的。”
“干不成会咋样?”楚家强问道。
“大不了回去啦,灰溜溜认个错。”朱羽笑嘻嘻地说,“放心,我家人不会吃了我。谁的事情不是慢慢做的?想要我一次成功,他们也没那么不切实际。”
“我不想让你回去。”楚家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出口又懊恼,他不想?他凭啥?他是啥立场?见朱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俺……俺能跟你一块打仗。这事我有主要责任。”
朱羽噗嗤笑了:“又不是真的打仗!而且我可不想让高旭东抓狂。”
“高旭东?”
“那当然,你以为高旭东为什么拼命帮我们,除了朋友的交情,他还是想让你回公司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朱羽笑道。
楚家强抵触地一偏头:“俺不回去。”
朱羽俏皮地一笑:“真的?那你把公司的股卖了好不好?我手头紧。”
“手头紧不怕,我已经打听了,可以卖我在种兔场的部分,我爸在县城给我买了套房子,还有我奶在西店镇的院子……”楚家强越说声音越低,看朱羽笑盈盈的,这才意识到朱羽这玲珑剔透的玻璃做的人儿,早看穿自己还惦记公司,是在逗自己。他突然心中一软,却也泛起失落,低声道,“其实高旭东不用操那心,搞成这样,张老头肯定不让我们回去了。”
朱羽伸了个懒腰:“明天的事,谁知道呢?”她起身将毛毯、热水袋和水壶重又递给楚家强道,“太冷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楚家强木木地接过毛毯,一时很是不舍,却感到有冰凉的东西从手边划过,条件反射地一把捉住,才意识到是朱羽的手。楚家强痛恨自己脑子为啥总慢一拍,赶紧缩回手。看朱羽一笑,却觉得如果不说,可能永远没机会了。他又开口说了个“我”字,倏忽想起朱羽刚才的话。他在想啥?一个穷小子还想吃天鹅肉?癞蛤蟆跳到秤盘上,不知道戥戥自己的斤两!
这是楚家强唯一一次觉得脑子快的时候,他把满嘴的话吞进去,说道:“我会给你打好仗!”
屋顶随着朱羽脚步的远去,再次静下来,楚家强的心也跟哭干似的,逐渐瘪下来。
他还头一次有点恼头顶的星星,那么冷漠地看着自己心伤困窘。
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晚的星星了。
高旭东吃完饭就回了西店镇。他从大街上过,薛晴还在五金店盘货,便顺利拿到包裹,回去老宅拆开,果然是笔记本。当下插了电,倒杯热水,便坐下继续看贾家寨的监控。
其实这几天,贾家寨的监控已经看了七七八八,只是高旭东担心有纰漏,便想快速再过几遍。今天在吃饭间隙,朱羽也低声跟他商量了,如果实在找不出兔瘟的原因,也不能非说与种兔无关,惹得贾家寨来闹更得不偿失。好在也不能确定问题出在种兔身上,原因不明,总是可以商量个赔付方案,这样还有个敢于承担责任的口碑。只是不知道其他养殖户的反应,若众人还是闹着赔兔子钱甚至违约金,最坏的打算就是只把种兔场保下来,先让楚家强一行回公司。种兔场既然有了口碑,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两人虽这么计较,却也不甘心。这会儿高旭东强打精神,准备争取熬夜把监控过完一遍。但他连日来神经紧绷,刚才又喝了酒,只觉得晕乎乎,思维也跳来跳去,竟想起朱羽说只要贾友珊在场他就看不见其他的话来。怎么可能呢?高旭东摇摇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贾友珊那刺头模样;却又想起她偷偷躲在饭馆外头哭的情景;刚觉得心抽了一下,又想起上次被贾友珊砸破了脑袋。多彪悍的女人!他又突然看到贾友珊骑了个农用三轮,油门一轰,就往自己撞过来!
高旭东猛地一激灵,坐直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睡着了。疲惫地揉揉鼻梁骨,再睁开眼,他却突然顿住:刚才那一帧!高旭东将画面倒过去,来回又看了几遍,深更半夜的监控画面中,角落竟闪过了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