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友珊跳下农机,招呼正歇凉的小艾顶上,就踩田垄去到高旭东所在的地块。农机不够,高旭东正帮忙松土,就听贾友珊问:“去年你查假种去到我表舅严开明那儿,是怀疑假种跟他有关?”
这一问竟点醒高旭东。眼下假种极大可能是管胜利狗急跳墙,放出来坏云州声誉的,那跟假种子有很大关系的严开明也就很可能是突破口。当下就把去年查种子包装查到严开明那儿,严开明又怎么把线索引向楚家强一事说了。
“你表舅肯定知道那批包装袋怎么回事,但他本子上记得很含混,只想把脏水泼给小楚。我怀疑他透露线索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给自己留后路。不过线索到这儿就断了,更多的证据找不着,就成了无头案。”
“难道假种子是在我表舅那儿包装的?”贾友珊问道。
高旭东摇摇头:“说不好。”
这天贾友珊一回贾家寨,就从果园拎了几只兔子,让看管的村民记好账。第二天一早就骑三轮,奔老严堆放化肥和农机的老宅去了。
贾友珊知道这段时候,严开明肯定守在制种田。果然老宅里只有那个看院子的侄子。那侄子听见农用三轮停在门口,就迎出来了。他认识贾友珊,见贾友珊跳下三轮从后斗拎下四只兔,两只两只用脚捆着,每只手拎四只兔耳朵,赶紧伸手来接。贾友珊将兔子往身后一背道:“俺表舅哩?这些兔子在果园跑野了,得找地方圈起来,不然跑了不好抓。”
“叔去制种田了,一时不会回来哩。”那侄子说。
贾友珊“嗐”了声道:“这么不赶巧!那找个地方把兔关起来吧!”
说着便拎兔子进门,四处找关兔子的地方。贾友珊来这里没几次,院里一间大屋两个耳房,她也就在大屋坐坐。那侄子手不停地在大屋腾了块地方。贾友珊说不行,又拎着兔子去转两个耳房。两个耳房却只有些化肥农药一类,没见其他。
她正想把兔放下,突然从耳房的窗户瞅见大屋后透出一角石棉瓦。她一直以为后头就是院墙,难道还有个院?心念一转,贾友珊又拎起兔子绕过大屋往后走,果然见到一个窄院。一边搭着窝棚,稀稀拉拉堆了些柴,另一边是个小红砖房,顶上的石棉瓦修修补补,看上去破烂不堪。
“这地方干啥的?”贾友珊看那侄子沉吟,生怕他拦着不让进屋,见门上只松松挂了门鼻,索性一使劲蹬开门走进去。屋里黑黢黢,墙角放了台机器,地上胡乱扔着些袋子。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屋子,才看清墙边还散着些玉米粒和小麦粒。突然想起高旭东说的种子包装袋的事,心里一惊:难道这机器是种子包装机?
“这屋子好,门一关兔子出不去,也不碍你的事。”贾友珊说。
那侄子摇头:“不成,这是叔包装种子的地方,叔的东西向来不让动,这包装袋不知还有用没,弄脏了要怪哩。”
“咱还负责种子包装?”贾友珊又问。
“联合人家制种么,种子公司将种子的父本母本送到这儿,包装破了咱得再封好给各制种户送去。”
贾友珊随意在包装袋上踢了一脚,果然是些表面没字的牛皮袋蛇皮袋。那侄子看兔子挣身蹬腿,生怕它拉尿屙屎,赶紧推贾友珊出去。贾友珊临出门前灵机一动道:“俺表舅只这一处办事的地方?他会不会在其他地方,你问问。”
那侄子笑道:“没其他办事的地方。叔说咱制种也不是旱涝保收,有个办事地方就行了,不铺张。”
贾友珊这才拎着兔子,在大屋之前腾出的地方放了。
这会儿已快晌午,贾友珊一口气将三轮开出村口,找个僻静地方停了,赶紧给高旭东打电话。电话却响好长时候没人接。她正奇怪,那边高旭东就打了来,说刚才睡着了。他说话有气无力,身边也安安静静,全不是平时在地里吵哄哄的势头。一问才知道,原来高旭东因劳累患上病毒性心肌炎,上午差点栽倒在地头,被楚家强强制送到村卫生室吊水去了。
贾友珊心里一紧,急火火赶过去,高旭东果然在卫生室输液。脸红红的,一摸额头竟有些发烧。贾友珊赶紧找大夫问了情况,又拿了药。
“你是不是前两天就不舒服了?”贾友珊嗔怪道。前两天高旭东脸色发灰,众人问他,他只说没睡好。
高旭东笑道:“没大事,这么年轻能出什么事?”
“以前俺娘也这么说!”贾友珊声音竟提高了,“自己的身体总得自己爱惜,没了身体这本钱,还指着做成啥!”
高旭东知道贾友珊是想到她母亲,讨好地拽拽她的袖子道:“你表舅那儿啥情况?你照咱俩说的,把他院里都转了一遍?”
“情况就是俺在电话里说的。”贾友珊催着高旭东休息,但又耐不住高旭东一再问红砖房的事,只能详细把那侄子的话和自己的见闻说了。见高旭东还要问,生气地站起来出去了,却是去往地头,跟任长友说了高旭东的情况。任长友让小何开小面送高旭东。一路上高旭东睡得昏昏沉沉。等到了老宅,小何和贾友珊将高旭东扶上床,他却突然醒了,捉住贾友珊的手说:“我梦见我妈了。”说完又睡了。
高旭东一连病三天,贾友珊守了三天。村民不敢打扰,大多只在豁口外看看,就见贾友珊忙进忙出,把给高旭东降温的水端进去,又把吃完饭菜的碗盘端出来。小魏大夫每天都来打针,贾友珊便坐在旁边,看药一滴滴落下,高旭东就吐出一句一句的梦话。她不知高旭东这会儿线一般穿在现实和梦境里,脑子里转着万花筒。一会儿是母亲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埋怨他一来就遇到假种,竟不长记性,又导致这种情况发生。一会儿又模模糊糊见到任长友,说这回的假种他有一半责任,不该存私心,应该早点制止,真是滚水里拌面粉,糊涂了。
高旭东想问任长友有什么私心,任长友却出去了。他也追出去,一伸脚竟被扎了脚底,低眼一看脚下都是假种子赖苗,不远处蹲一溜老农,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扒出赖苗,流下的血泪就落进地里。他想去看看,可那赖苗踩上去尖刀似的。他看见一只手把老农的血泪接了,竟是母亲董冰,冲他一笑,脑袋顶就汩汩冒血。
高旭东“啊”地大叫一声,掐住喉咙竟吐出串泡泡,身子急速下沉,竟像落水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失去意识的瞬间却突然被一只手捉住,一个声音也从水面上头传过来:“俺也犯过不少错哩。刚回村的时候,俺干啥都着急,巴不得一天就把苹果树种满山头。大家听俺说要带村里脱贫,上年纪的都上山支持俺。他们不叫苦,俺心里也没数,结果有俩差点在山头送了命。俺爹把俺狠狠批了,他以前也是村干部,为照顾俺娘才退出来。他说,在农村干事不比其他,讲究的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重重拿起,就是小心再小心,做一步想十步。因为咱农民底子薄,经不起折腾。轻轻放下,就是说事情做成了不彰显,‘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踏实干就是了。”
那声音清晰起来,高旭东眼睛动了动,模糊看到是贾友珊握着自己的手在说话。心终于静下来,觉得周围又亮堂起来,清风拂面鸟儿啁啾。他又睡熟了。
再醒来神清气爽,烧退了,浑身松快。高旭东打开窗,微风将浊气一扫而空,也带进股饭菜香。去到灶房才发现桌上摆了稀粥小菜馒头,还有几盘饭菜。贾友珊留了纸条,说见他烧退了,回村看看,很快回来。
高旭东嘴角一勾,就听外头有人拍门,以为是贾友珊回来了,出去却一下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豁口外是高满谷。他打开门,父子俩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他看出父亲瘦了,以前肚子从西装下腆出来,这会儿衣襟却空荡荡。红润的脸上也有了刀刻般的线条。
“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准备回家了?”高满谷见有人往这边探头,跨进门。
高旭东关上门跟进来。高满谷却不说话,沉着脸在小院里四处看。高旭东进灶房倒茶,出来却不见高满谷,原来拐去了灶房的另一面墙,正对着墙洞里的土地神发呆。
高旭东将茶杯搁在窗沿,走到土地像前拈起三支香,笑道:“任站长说,以前我妈也住过这种老宅,也给土地神上过香。”
他将香递给高满谷。高满谷一怔,接过香点上,拜了三拜插上香炉。高旭东却发现高满谷的火机换了,问道:“我给你买的火机呢?”
“丢了。”高满谷到廊檐下的小凳坐了说道,“省里有个合资公司,对你很满意。你收拾东西跟我回市里,过几天去报到。”
“我不去。”高旭东说。
“你是想给你老子收尸?!”高满谷拿水杯在小桌上一撴,杯底碎了,水裹着茶叶淅淅沥沥滴到地上。
高旭东不理解:“爸,你说不想让我待在这儿,因为公司小没前途。可这几个月公司势头不错……”
高满谷冷笑地打断高旭东道:“不错?突然出现的这批云州的假种,就跟前段时间你斗气涨返利有关吧?”
高旭东这才知道高满谷为什么来,想来是点名云州的事高满谷也知道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高满谷又道:“买人家被替换成绩的品种,雇佣种子被套包的育种家,还在市场斗气,你以为在干什么?伸张正义?留一堆尾巴,还敢说不错?”
高旭东眉毛一跳,才知道父亲一直关注自己,沉吟一下说道:“爸,我承认返利这事欠考虑,以后我做事会小心。但前两件事我不认为错了。”
“没错没错,你什么都没错!从不听我的,跟你妈一样。”高满谷厉声道。
“最起码我在做我妈希望的事,你呢?身为农业局长又在做什么?爸,不是我跟我妈不照你说的做,是你从来不理解我们,更不理解我妈!”高旭东见高满谷气得发抖,放在桌上的手咯咯响,突然觉得奇怪。他一开始就知道高满谷不会同意自己留下,但仔细想想未免反常,不说这个在乎形象的爹竟把自己锁在家里,他突然消瘦难道也跟自己留在云州有关?高旭东心念一闪,问道,“爸,你不让我留在云州,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高满谷愤怒的目光变冷了,嘴角抿起的皱纹更深了,过了会儿说道:“你爱留就留,随你吧。”
高满谷起身往门口去,高旭东突然说道:“你见过任长友了吧?”他见高满谷脚步一顿,又说道,“你说过年要去旅行,是去找任长友了吧?你的火机不是丢了,是落在任长友那儿了。当初你把我关在家,是因为你知道是任长友发邮件引我回来的,对吧?你们说了什么?爸,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高满谷回头深深看了高旭东一眼。高旭东一个激灵,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说不清是痛心是恨或是其他。高满谷依旧没说话,把门狠狠摔上了。很快门外的汽车卷起烟尘,消失在了村道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