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参与花魁之选的人很多,但姜宸益这题目一出,便有不少人自行退出了,想必是擅歌舞而怯诗书。
一行丽人站在高台之上,淡妆浓抹,各有千秋。
堇荣左右来回看了一遍,想找找哪位才是云楼二人都极为看好的柳色青青,但是一圈下来,竟是找不出与这名字符合之人。
看了看楼千夜,他的视线在众人之间逡巡顾步,却是对谁也不多做停留。想从云若萱那里得到些线索,可他竟然只顾着和龙儿讨论吃的,对众女一概不顾。再看段容止,堇荣才一抬头,就和他的眼神撞在一起。
堇荣轻咳几声,低头喝茶。
第一炷香被点燃,一个绿衣女子站在台中,盈盈而立,手中一枝紫毫,纤巧细致。
她的声音清亮动听,“记得刚来洛城那年,对这里的一切都还很陌生。一个早春初晨,我闻到千阕楼这边隐隐传出白茶花的香气,便前往寻找,不料楼公子对那花爱得甚紧,所以我这一遭,当真是‘寻芳不遇’。”
她说得缓慢,手下速度却极快,等到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手中的笔也刚好放下。
司仪举起台中央桌子上的宣纸,念道:“篱园小径春迟迟,行至微光无处思。轻扣苗圃一手霜,休说满庭簇簇时。”
堇荣抬眼看去,见她的画其实极为简单,街巷尽头的一方屋脊,青砖白瓦,煞是冷清。
楼千夜笑道:“碧婉姑娘倒是还记挂着几年前的旧事,对我耿耿于怀呢。你的‘寻芳不遇’倒也确是在下的过错了,今日我就还你满庭簇簇,这白茶花,你想怎么看便怎么看。”
碧婉做了个万福礼,道:“多谢公子,但是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了,当初凝烟和我一起过去的,没见着白茶花,回去可是病了好些天。”
楼千夜道:“那碧婉姑娘觉得我该怎么做?”
碧婉轻轻一笑,拉过旁边一个素衣女子,道:“这幅画,就让凝烟和我一同完成。她画完这画,若是能作出诗来,公子可要算我们俩都过了这一关。”
楼千夜点头,“好,那我就擅作主张,让两位姑娘一同完成这幅画。”
那名叫凝烟的女子只淡淡施了点脂粉,素衣之下,却不失惊艳,举手投足,也是落落大方。
容止对堇荣道:“这碧婉姑娘倒也好心,就凝烟姑娘的笔法来看,擅工笔、不擅写意,擅花鸟鱼虫、不擅山水楼宇。”
堇荣点点头,道:“她怕凝烟姑娘来不及在一炷香之内完成,所以先画了一半,只将花朵部分留给她。”
云若萱道:“你们又怎知凝烟想作的诗便是契合这情景的?若碧婉是在强人所难、故意刁难了凝烟又博得了观者的赞赏、不是用心不良吗?”
堇荣一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
段容止道:“云公子所言也不无可能,是我欠缺考虑了。”
云若萱一笑,“不过这碧婉姑娘素有侠肝义胆之名,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做不得假。所以,正如三殿下最初所言,她是心怀善意的,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当不得真。”
他这分明就是故意耍他们,堇荣气道:“云公子是洛城人,对这一方水土一方人自是熟悉,不过若是仗着这点熟悉欺负我们外来之人,这待客之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段容止道:“云公子不过是与我们开玩笑的,堇荣可当真了。”
堇荣不再说什么,继续往楼下看。
云若萱抿了口茶,垂着眼眸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二位竟然已经同仇敌忾了,可喜可贺啊。”
堇荣瞪他一眼,总觉得这话说得很是阴阳怪气。
不多久,凝烟的诗作好了。
“海棠横枝压顶盖,暗结愁怨心期艾。摇来信步不肯随,却问白茶何处栽。”
宣纸上,白墙之内,一丛嫣红隐约可见。确实比原先少了几分清冷,但是寂寞之感却越发深浓。
云若萱微微笑道:“一者是‘不遇’,一者是‘错遇’,两位姑娘果然配合得好。”
堇荣将注意力放到那画上了,倒是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诗,问段容止道:“她们的诗很好吗?”
“好倒不见得,但极为巧妙,这两首诗可以合在一起。小径春迟,海棠横枝;行至微光,暗结仇怨。轻扣苗圃,摇来信步;满庭簇簇,白茶何处?加之她们的画,独具匠心。”
堇荣点点头,看那一炷香刚好烧至结尾。
台下有人道:“夜香楼的三绝,碧婉姑娘和凝烟姑娘都出来了,玉绣姑娘可不能躲着!”
想来这玉绣便是夜香楼中与她们两齐名的人了。
便见一个紫衣女子婷婷走出,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如果说刚才两人是一动一静,那么这个玉绣便是集二人之所长了。她的身形分明清丽,走动之时却隐隐带着媚骨的惑意,杏脸桃腮乍看之下温婉可人,不经意间嫣然一笑,却如蕊花绽放,万千娇艳。
玉绣走至中央,提笔凝眸巧笑道:“我的才华远不及二位姐姐,吟诗作赋已经是输了,书法绘画更是糟糕。”她抬首望向对面楼中一个华服贵公子,道:“周公子若是愿意,可否为玉绣代笔作画?我的词虽然不好,但是有歌舞助兴,想来不会太差强人意。”
那公子站起拱手道:“乐意之至。”
玉绣低眉谢过,浅笑着让人递上笔墨。
轻歌起,水秀抛,婉转身姿,催人欲醉。
“水色天光浆声,胭脂琵琶残梦。休说春尽了,桃花零落,牡丹红过,满路茶花为谁妍?”
歌罢舞尽,满座之人多是看得痴了。
堇荣低声道:“‘桃花零落,牡丹红过,满路茶花为谁妍?’她说自己不会作诗,其实这字字句句却最是含情。”
云若萱道:“你可莫要被这丫头骗了,唱得深情,人可不一定深情。”又一顿道:“我这回可没有欺你。”
堇荣道:“多谢云公子提醒,可我并非男子,不会对那姑娘动情,你这话应该对那周家公子说去。”
宣纸展开,茶花满路,唯有一朵开得最盛,在中间傲然迎风。这周公子是将那最美的茶花比作玉绣了。
堇荣皱皱眉,这画太过虚假讨好,她不喜欢。
楼千夜笑道:“且不管这用情是真是假,‘满路茶花’,甚好啊!”
香燃了大半,司仪换上一炷新的,道:“下一位,是得月楼的青青姑娘。”
青青?柳色青青?
堇荣猛地抬头,却对上云若萱似笑非笑的眸子。
只听司仪继续道:“青青姑娘今日身染风寒,不方便出来,一炷香之内,她的侍女会将诗作词画拿出来。”
有人冷哼,“柳色青青的才华我们固然不敢小觑,但是这样躲在里头,谁知道是不是暗藏着什么乾坤。”
说话的是一个倚在媚香阁楼上的一个薄衣女子,她生得丽质,却似乎并未参与这花魁之选。
楼千夜的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你既然都说了柳色青青才华不低,区区一首白茶诗又怎会难倒她?如此,便也不存在什么异议了。”
他品了口茶,看着台下。
媚香楼上那女子不语,只静静看着他们那边。
不一会儿,有侍女拿出一张细薄光润的宣纸从得月楼下来。
司仪念道:“岁后断竹徒低迷,灯影空疏无魂驻。街巷呕哑卖花声,月锁玲珑人低诉。山茶带雨试新妆,镜中荣华微惨噎。何处花开最耐久,未语香炉青烟出。”
画上是一面镜子,镜子前一个貌美女子正在梳妆,而镜子中,却是一朵白茶正在凋谢。
缺月疏桐,荣华惨噎。
这诗画凄迷,可放在如此高楼望断、帘幕无重的风花雪月之地,也未见得有多特别。如此看来,柳色青青也不过是一个以花喻人、哀叹年华逝去的平凡女子罢了。
堇荣顿时对她失了兴致,只管和龙儿品尝糕点。
云若萱道:“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这宣纸选得好。筋骨兼备、笔翰如流,字也好看。深浅浓淡、墨迹参差,青青的画向来不错。”
他竟是不去评论这诗本身。
那侍女道:“我家姑娘说,云公子见着这诗定要不喜欢,我却不愿见姑娘枉费心力,便自作主张把它拿了出来,望公子海涵。”
云若萱淡淡一笑,目光看向别处,“料想青青姑娘还有别的诗作。”
那侍女将木托盘上的一卷帛纸打开,念道:“堑山填海枉用心,半亩荒园万事悠。闲来浅韵说白茶,与君凭栏千阕楼。雷霆过处纷如雪,一株一树一鲜妍。玉杯金樽对玄月,且付高歌笑清愁。”
玉杯金樽,高歌笑清愁。这首诗的意境与刚才的截然不同,安适悠然,风流不减,比起之前几位姑娘的诗,也要好上许多。堇荣不由得看向那个侍女,虽然一副丫鬟打扮,但气质已然不俗。
楼千夜看着云若萱低笑打趣道:“青青要是想什么时候和什么人在我这千阕楼上对月把酒,我便是为着秉烛都乐意啊。”
接下来的几位姑娘,堇荣没仔细看,觉得她们都不能与柳色青青相比。
酒过了几巡,微微有些醉意。
忽听楼下一个声音道:“得了花魁,能有钱拿吗?”
谁都没有看见,那个白衣少女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人群之中,宛如一团雾气,说来便来。
她的话语稚嫩却也利落,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从容和淡漠,泠泠散开,穆如清风。
艳艳风尘之中,水华乍现。
堇荣的酒醒了大半。
一眼望去,正是早上在古玩店遇到的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