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云家大门，便看云落急匆匆地跑出来，见着二人，一张苦脸总算是有所舒展，“少爷，你一整夜不回来，真是要把我们急死了！”他还不忘看堇荣一眼，“就你最麻烦了，几次说要走，到头来还不是要咱们少爷去找你。”
云若萱淡淡道：“你越来越多话了。”
这个云落，从最初见堇荣到现在，就没有过好脸色，这么大脾气的下人，她真是从没见过。
但是眼下堇荣没空搭理他，对旁边一个守门的人道：“你赶快去找个大夫来。”
云落这才察觉到他家少爷脸色不太好，急道：“少爷您病了？”
“风寒而已。”云若萱说着已经率先进了府，虽然还在咳嗽，可脊背依旧如平日一般直挺。
堇荣踟蹰一会儿，还是跟了进去。
没过多久大夫来了，本以为只是平常的风寒，开几副药休息几天就好，不料大夫说，云若萱从小气血虚弱，受了一夜的凉，又是风又是雨的，说不定很难治愈。
堇荣心中诧异，他是习过武的人，竟然还有气虚一说。
云若萱见堇荣面露忧色，解释道：“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早就习以为常了，没事的。”
云落绷着脸说道：“什么没事，少爷你难道忘了，七八年前那次风寒，连着烧了半个月，大夫说久治不愈，性命堪虞，可把整个云府都吓坏了。”
云若萱表情一沉，看着云落，逼得他再也说不下去。
堇荣自是知道，以云若萱的记忆，才不会忘记刚才云落所说的事情，只不过是怕她担心，才故意往好了说。想想他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抵挡病痛折磨，堇荣不由得心中烦乱。
云若萱支起身体，对大夫说道：“药还是照旧开吧，上次那方子，吃着倒还有效。”
堇荣听他这般说来，更觉得心中酸楚，低低道：“这都久病成医了，还说没事呢。”转而看向云落，“快些和大夫去把药开了，一会儿就煎药，还是早点喝好。”
云落似是看出他们之间与先前有些不一样，疑惑地看了看堇荣，开口道：“反正我们的话少爷是听不进去的，堇荣姑娘说的，或许还管用些。”
堇荣在他眼里终于也成了个“姑娘”。
云若萱笑了笑，“这点小病，也值得你们唠叨，大夫都要等急了，难不成还要我这个病人亲自去开药？”说着便要起身。
堇荣见他根本没什么力气，还要逞强，急忙上前扶住他，“病了还不老实躺着。”
云若萱却忽地拉住堇荣的手，露出一脸得逞的笑意。堇荣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挣脱不得，堇荣生怕惹出太大动静，只好默不作声地在床沿上坐下。
大夫开完药后，云落送他出门，房里只剩下堇荣和云若萱，气氛又变得怪异不明起来。堇荣不敢妄动，自顾自看着窗外，不去理他。过了许久都不见他出声，以为是累得睡着了，一转过头，谁知便对上他的眼睛，颇似柔情万千，正含笑看着她。
堇荣微微愣了愣，随即听见云若萱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窗外有什么，都让你看痴了？”
堇荣心知他方才是故意不说话，微觉自己被耍，甩手道：“过分！”
云若萱饶有兴致，“我怎么过分了？”
堇荣哼哼一声，“你……你就是喜欢看我出丑！”
“丑吗？”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堇荣许久，末了摇摇头，“不丑不丑，虽然算不上那倾国倾城貌，凑合着，也还是能看得下去的……”
堇荣抓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捏，“凑合是吧？我让你凑合！”
云若萱吃痛，“停下停下！再不放，我这手可抱不动你了！”
堇荣放开他，“谁要你抱了！”
云若萱低低笑着，“是啊，昨晚也不知是谁，硬要埋在我怀里，哭得可算凄惨，害我动都不敢动，眼下这手还麻着。”他倾近她的耳畔，“这样的人，真该好好罚一罚，你说是不是啊，负心人？”
连番的话语，像是相亲之人的打情骂俏，堇荣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正色道：“云若萱，你真的是我认识的云若萱吗？”
“或许还真不是。”他眯起眼睛，“来跟我说说你认识的云若萱是什么样子的？”
堇荣想了想说道：“喜怒无常、心有城府、难以揣测。”
他莞尔望她，道：“堇荣，那天在千阕楼，千夜问你那些个青楼之间的区别时，我便觉得你说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但是……”
“但是什么？”
云若萱看着她，定定道：“不管你能将一个人、一件事，剖析得多么彻彻底底，到头来，终究不能让自己跟着理智走。”
他这话宛如当头棒喝，堇荣顿时收起了嬉闹的神色，凝神看着他。云若萱说得不错，她明知他是一个不应该接近的人，现在却还是留在这里。
云若萱见堇荣忽然沉默下来，倾过身去抱她，笑道：“不过是玩笑话，看你当真的。”
堇荣看着他，眼前这个人，似是又回到了刚才说着嬉笑之话的神态。但是，他心中也真的是这个样子吗？是否……这一张温存的笑颜之下，正在酝酿着什么她看不到的深沉？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打开，堇荣听见云意的声音在外间说道：“少爷，白姑娘来了。”
云若萱的眉头微微一皱，堇荣旋即猜到这白姑娘是谁。
云若萱是有未婚妻的人，虽然这些日子来，堇荣并未见过那位姑娘，却不能否定她的存在。
堇荣心下一惊，急忙推开云若萱，匆忙间站起来的时候，却踩到了自己及地的裙摆。宛如斜倚舟边，忽遇轻舟摇晃，清水一缕扑沾上鞋面。
一声低低的呼叫之后，堇荣的重心止不住往一旁倒去，不偏不倚地，正摔在云若萱身上。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如此少女之态，尽落入他眼里。
腰上一紧，她抬起头，正对他眉眼含笑。
轻暖的锦被，散发出缕缕烟尘似的熏香，忽如一夜清梦，静起思悠远，夏寂生凉，意若千寻。
他目光窅然，照她幽思。
不过稍一恍神，便听见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些微怅然落寞，低缓轻柔道：“若萱，听说你病了？”
堇荣慌乱之下从云若萱身上爬起，来不及整理衣服和头发，低着头仓皇地走到一边站好。
那样的声音，淡然，却不无味，堇荣忍不住抬起头看她。
簌簌衣襟微响，那女子一身清淡衣裳，髻如祥云，目光也正望向她。
晴光初好，不染纤尘，素衣长行，落落芳华。这是堇荣对这位白姑娘的第一印象。
白姑娘是这样大方明礼、温婉秀丽的人。堇荣再看看她自己，凌乱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被雨水浸渍过的身体还没有清洗过——这样一个蛮横无知、粗鄙无礼的妖精，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与她的未婚夫浓情蜜意？
堇荣不想再待下去，朝门外冲出去。
“堇荣姑娘！”那声音再起，一只温柔的手将她拦下，“早就听闻府里来了个聪慧可人的妹妹，我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你却要急着走吗？”
堇荣望向她的眼睛，见她满眼真诚，绝无虚假。
她抬手拂着堇荣额前的乱发，微微笑道：“香雕玉琢似的人儿，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堇荣咬了咬唇，说不出话来。
云若萱道：“沐若，让堇荣先回房去梳洗一下吧。”
白沐若对云若萱道：“我陪她一起，晚些时辰再来看你。”说罢牵起堇荣的手，“去我房里吧，远是远些，不过我们两人说说笑笑的，很快也就到了。”
白沐若是一人前来的，身边并无丫鬟跟着，她牵着堇荣，沿着长廊往西面走去。说来也怪，云若萱和白沐若所住的地方，一个在最东，一个在最西，难怪在云家住的这些日子，从来没见过她。
一方清池之后，那一片低矮的房屋便是白沐若的住处，云家家财万贯，为何这准少夫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白沐若带着她走至屋内，一边说道：“你也觉得我住在这里很奇怪吧？分明尚未成婚，我义父便着急将我送进来。其实自入云府的第一天，我便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云少夫人，他不会允许一个暗探留在身边，与其让两个人都惴惴不安，倒不如我寻一处离他最远的地方。”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云若萱。
白沐若继续道：“这地方虽然冷清，但住着很好，我自小家贫，小时候住的地方可要比这里差远了。后来双亲去世，是京城的白公公收养了我。”
“白公公？”
她点点头道：“白裕青。”
自来到西翎国之后，堇荣对这边的形势已经有了些了解，现在的西翎皇帝年事已高，太子却迟迟没有立下，朝廷分作几个派别明争暗斗已经很多年，最厉害的两股势力，便是以宦官白裕青为首的一干权臣和以丞相裴中林为首的大皇子一派。
堇荣心知云若萱是在暗中相助段景易的，这么说来，白裕青也是段景易那一边的人。宦官的养女，要嫁与皇子的可能性本就不大，更何况是一个性子桀骜乖戾、从不任人摆布的皇子——所以白裕青选择了云若萱。
但是堇荣听说，这个白公公的为人，似乎并不见得好，朝堂中与他往来甚密的几个大臣，也多半是人们口中的“奸臣当道”。若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盟友？而白裕青为什么又要让白沐若监视云若萱？
堇荣又想起三皇子段容止来，他是皇后唯一的儿子，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但是为何却与段景易走得那么近？看似手足情深，若是将来争夺起皇位来，又将是怎样的光景？除非，段容止根本就不想做皇帝。
白沐若亲自为堇荣倒水，卷起袖管，试了试水温，道：“冷暖差不多了，多泡一会儿，昨夜雨大，要驱驱寒气。”
堇荣立刻收回了思绪，这朝廷之间的斗争，从来不是她能想明白的。
白沐若见堇荣迟迟不脱衣服，料想是她害羞，便退到屏风之后，“我去吩咐人煮点姜汤，你洗完澡喝一碗，一会儿也给若萱带一碗去。”
堇荣浸泡在温热的清水里，轻松地闭上眼睛。
半个多时辰之后，白沐若端着姜汤进来了。堇荣穿上她准备的衣服，乖乖喝下了姜汤。
白沐若怕堇荣不喜欢姜汤的味道，特意拿了甜品，道：“堇荣妹妹应该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喜欢吃什么，我立刻让人去做。”
这样的关怀备至，让堇荣忽然想起容嫣。天地四海，堇荣没有父母，能体会到这样一份贴心贴肺的关爱，已然知足。
她看着白沐若，道：“沐若姑娘，谢谢你。”
白沐若的嘴角蕴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轻声道：“我一直在想，若萱喜欢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终于知道了。一直以来我学着温柔贤惠，循规蹈矩，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殊不知，这么多年来若萱过得太累了，他想要的，是一个本性未失、真正敢爱敢恨，能给他轻松快乐的女子。”
堇荣尴尬地望着她，道：“你明明喜欢他，为什么不去争取？”
白沐若道：“我不是在把他让给你，若是可以，我恨不得他身边永远不要出现第二个女人。但是，谁都决定不了她所爱之人应该爱谁。”
堇荣心道：但人间俗世，并容不下一个小妖精异想天开的爱情。她狠狠心，对白沐若说：“你误会了，我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白沐若的双眸中掠起些微涟漪，叹道：“你是想骗自己还是骗我？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分明心中难过，为何难过，还要我解释给你听吗？连我都骗不过的话，你就更骗不过若萱了。以前我放不下他，因为他身边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与他相守的女子，但是现在，到了我该放弃的时候了。”
堇荣问道：“那位柳色青青姑娘，不是他的心上人吗？”
白沐若笑了笑，道：“自然不是。”
白沐若吩咐丫鬟拿了姜汤和甜点交到她手上，到：“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回去吧，他怕是已经等急了。”
堇荣心中想的却是，她注定不是那个能够留在云若萱身边的“人”，等他的病一好，她就会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