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堇荣悄悄出了门，顺着白天走过的长廊，直接往那“乘鹤而归”的屋子走去。
屋外无人，她径直走去，施法打开了房门。
不用蜡烛，天光已然将屋中所有一一呈现。这并非炼丹房，而是一个书房。东面放着张红木榻，墙上嵌着两个花窗，桌上置了棋盘和紫砂壶。巨大的书架旁边是一个橱柜，右侧一个曲屏，后面似乎别有天地。
堇荣环顾四周之后，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那个橱柜。所料不错，这里面一层层放置的都是小瓷瓶子。
虽然她不懂医药，但是从灵气的强弱来分辨，不难找到最好的。凝神寻找许久，她在橱柜最底层拿出一只小瓷瓶，里面的丹药不多，应是这中间最为上层的几颗。她倒出两颗，找了个空瓶子装好。
丹药在手，正想着马上就可以拿着丹药回去给龙儿了，不料房门突然被推开。她慌乱之下来不及隐身，只能将药瓶藏在袖子里。
后退几步之后，堇荣抬眼看见云若萱踏着月光走进来。
他看着她，神情莫辨，低声道：“堇荣姑娘，这么晚了，你是到书房来赏月的吗？”
堇荣紧张地挠挠头，支支吾吾道：“嗯……是啊。”
云若萱点点头，笑说：“那真是好兴致。”
堇荣勉强让自己笑了笑，“这个，这么晚了，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方才家丁们发现异动，要进来抓贼，好在我猜到是你，便让他们在外头等着。你这么出去，会被抓个正着。”云若萱说着，步入书房，“所以，先不急着走，好好回答完我的话，不但你可以走，你手里的东西也能拿走。”
堇荣一惊，将袖中的瓶子握紧了。
云若萱道：“先是在长白山上与我‘偶遇’，又让龙儿缠上我，现在更是大半夜出现在此，你这般设计，欲意何为？”
“设计你？”堇荣悻悻然道，“今天分明是你自己要让我们来的，再说了，我设计你有什么用？”
云若萱不急不缓，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口茶，道：“你既知我是云家大少爷，能给你带去什么好处，却还不清楚？”
堇荣看了看这房间里的装饰，虽然陈设简单，但光从铺地的汉白玉看来，便知这地方处处埋金。
她抬眼道：“我一个小妖，对你们人间财物没有兴趣。”
云若萱从桌上拿起把骨扇随意把玩着，绫罗扇面上画有远山清池，神似长白山。
见堇荣看着扇子发呆，他将其收起，脸色沉静道：“堇荣姑娘固然容秀皎洁，但我一介凡人，对妖精也没有兴趣。”
竟然以为她要勾引他！堇荣素来不容易脸红的，但这回竟是忍不住双颊微烫，怒道：“谁对你有这企图了！确有妖族喜好吸人阳元，但我是个本本分分自行修炼的妖，吸的是日月精华！”
云若萱似是含笑，道，“你既不图财又不图色，却连我近来想收养个儿子的事情都打听到了——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指使龙儿故意缠住我。说实话，我很喜欢那孩子，也不是顽固不化认为人妖殊途之人，但……”他忽地目光凌厉看向堇荣，“你们的来历和动机让我不由得怀疑，最好把话放明白了说。”
堇荣站在一旁，竟一下子从客人变成了待审的犯人。这云若萱固然不是度量狭小之辈，但疑心过重，让她有些害怕。
“我承认是想偷你爹的丹药，给龙儿治病，但之前相遇确实是偶然。”堇荣忽然想到什么，“其实你也没安什么好心，让我们来云家，是想让那个道长收了我们吧！”
云若萱坦白道：“望空道长只收恶妖，我不过想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
“我都告诉你了，是堇花妖！”
“你以为我能信？”
“你喜怒无常的，太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堇荣言罢，把丹药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人。
云若萱道：“站住！”
堇荣一愣，“丹药都还你了，还要怎样！”
云若萱将丹药拿起，递给堇荣，道：“不是给你的，是给龙儿的，要是再被我知道你们胡来……”他顿了顿，眼神锐利看向堇荣，“下不为例。”
堇荣被他这一刻的眼神震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 *** ***
回到房里，堇荣让龙儿服了一粒丹药，果然效果明显，他的控水术能够持续更长的时间。
如此接连几日，龙儿原本无力的那只手也能够施展法力了。堇荣欣喜不已，思考着该如何向云若萱表达谢意，既然他喜好吃人参，不如临走之前，剁两根手指下来？
在云家这些天，云意每天都拿来她做的糕点，形状味道各式各样，却都很合口。这一夜如往常一样，云意走后，堇荣给龙儿服下了丹药，随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说着话。
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沐浴过后，她只穿着件中衣，坐在窗台上吹着晚风，惬意得很。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忽然想起欧丝之野来，那里没有隔离天日的房屋楼宇，天空一望无际，星星也要比这里亮上许多。这么多日过去了，也不知容嫣过得如何，月老是不是会去找她的麻烦。
堇荣对龙儿道：“我要在人世间走上一圈，这段时间你自是可以跟着我，但是回到欧丝之野之后，我要安安分分做我的小妖精，哪儿也不去了。日复一日，你可耐得住那寂寞？”
龙儿坚定地点点头。
凉风习习，吹起堇荣披散着的头发。她轻声对龙儿说：“早些睡吧。”
龙儿乖巧地躺下睡了。
堇荣的眼神无意间看向窗外，见到走廊下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跑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株细脚伶仃的人参！
她直接推开窗子跳了出去，一路跑着紧跟住那根人参，想知道这未修成人形的同类为何会这么大胆子出现在这里。
它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后敲了敲门。
堇荣躲在一处假山之后，凝神敛息。
门开了，一个男子语声淡淡，却似透着某种关切，“我说过很多遍了，不需要任何报答，你走吧。”
堇荣往外走了一小步，从石头缝里往外看去，正是一袭便装的云若萱，此刻他站在月光下，一脸的温润，皎若星辰。
他站了一会，蹲下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但是能明白你的意思，人间环境复杂，你去偏僻之所修行，更安全一点。”
堇荣心下好奇，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参应该就是段容止和段景易丢失的那支了，原来云若萱救了它之后，是打算放生的，之前说什么要吃人参这种话，危言耸听！
堇荣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灯火依稀，他沉静的眸子低低垂下，看着眼前这株细小的人参，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温存。
那人参年纪不小、道行却浅，化不成人体，自然也就说不出能让云若萱听懂的话来。
堇荣却听得分明：“恩公，我想留在这里报答你，请你不要赶我走。”这声音听着，十分凄苦。
云若萱摸摸它的头，眼神温和，和之前见到的人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笑道：“我救你只不过一时兴起，不必放在心上，这府上有位道长道行不浅，你小心被他瞧见收了去。”
他抬起头，望着天际的月光，叹了口气道：“回去吧，你每晚都要过来吵我，要不是……”他低低道，“要不是你这个样子……”
他话未说尽，忽地站起身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走吧，下次再遇到危险，我不会救你。”
就一瞬间，他的神色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不近人情的淡漠。
那人参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低头，转身，就着月光，消失在花树丛中。堇荣心想着，若那人参化作女体，那样的眼神，定是很让人难忘的。
受人恩惠，结草衔环以相报，那人参……心中有他了。
脚下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堇荣的鞋子上，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两指大小、浑身斑纹的蛇，顿时大叫起来：“蛇！有蛇！”
惊吓之际忘记了自己是在偷看，她甩了那只鞋子跑出假山，到云若萱身后扯住他的衣袖，“云若萱救我！”
不知什么缘故，她向来什么都不怕，可遇见蛇就会大呼小叫起来，容嫣为此曾特意在家里撒上雄黄酒以驱蛇。
柔滑的衣服抓在手里，驱散了一场惊魂。
云若萱并不说话，将她从身后拉至面前，皱着眉低头打量。
堇荣心中叹了口气，大半夜在他房门外偷窥已经很不好了，又可想而知自己现在的模样：一身白色的中衣在奔跑之下掉了绳结，头发洗完之后就没有打理过丝毫，凌乱地披散着，最可恶的是……她一只脚光光地踩在地上，如此毫无遮拦……而凡世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瞧见的。
云若萱的视线从她的脚背上掠过，立即转移了开去，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堇荣大睁着眼睛咬了咬唇，偷偷看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下了头。
“你……”他低声呵斥，“什么样子！”
堇荣忙将衣服上的绳带系好，站直了身体，勉强挤出个笑容，“我……我梦游，正好路过这里，云公子……安好、安好。”她挠挠头，冲他笑笑，“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也早些歇着。”
堇荣转过身吐了口气，大步往回走去，想着在他生气之前赶快逃离。不料腰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整个人就离了地。
堇荣瞪着眼睛，“喂！云若萱你拎着我做什么？放我下去！”
他将她固定在怀里，不急不慢道：“梦游之人通常找不着方向，我还是送你回去的好，免得你又做出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堇荣用力一挣扎，险些摔下去，惊慌之际反而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一靠近他的胸膛，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蓦地刷红了脸。
她推手距他远一点，嘟囔几声：“什么叫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可是穿着衣服了，不就是头发乱了点，你刚睡醒的时候头发难道就好看了？那鞋子可是你院子里的蛇吓走的，我不管，你得找到了还给我！”
堇荣身上每一件衣物都是容嫣亲自做的，当然舍不得弄丢了。
云若萱将她抱好，平静道：“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到我房门外偷看，现在还有理了。”
堇荣努了努嘴，哼了一声。
将她送回屋里，云若萱又吩咐两个人来连夜守着，“若是堇荣姑娘再次犯病，出了什么事的话，唯你们是问。”
他将她往床上一放，龙儿立即爬了起来，惊讶地看着。
云若萱并不多说什么，只道：“早点歇着吧。”
堇荣蒙了被子倒头睡下，听到他走出去，房间里又恢复成一片安静。
已近深夜，更漏不绝。
这一夜，在堇荣幻化成人形之后做了第一个梦，梦里见到的就是在书房外的那个场景：月光皎皎的庭院里，石阶之上，云若萱半蹲着身体，俯首与那人参精说话，眉眼间尽是温润。那人参摇头晃脑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月色皎洁，天光毕现，花树丛中偶尔有早出的流萤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