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家又过了几日，没有再遇到云若萱，堇荣的日子过得也倒是平静。
花会当日一早，龙儿刚被云落带走，这个小气的云若萱，果然只带他一人去！堇荣整了整装束，也紧随其后出去了，大不了各玩各的。
要说这洛城数一数二的名门，除了云家就是千阕楼，前者有势，后者多财。
云钟会自云若萱成年起就把家业全权交由他负责，可谓少年英才，而那楼千夜与云若萱年纪相仿，奇就奇在他的家产不知是从何处继承的。据说他十年前刚来此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般富有，携着万贯家财筑起了千阕楼，自此就成了与云家隔街对望的人物。喜的是两家关系素来交好，楼千夜和云若萱时常在一起把酒言谈。
楼千夜有一个习惯，便是每年六七月份都要举办白茶花会，按理说这季节是不会开茶花的，但是他栽种的白茶花偏就能全年盛开，且在六七月的时候最为盛艳。
那花开得出奇，寻常人平日里想看却是看不到的，只这有这一年一度的白茶花会，香动满城，极人之眼耳口鼻。
人道是，千阕楼上那人，近妖。
这话堇荣倒是不解了，如此能耐，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出色的花匠。
正琢磨着，真正的妖物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所谓同类者惺惺相惜，她对妖精的气息虽不见得很敏感，但这样擦身而过之时，还是极容易发现的。
这不是一般的妖精，因为它的身上没有妖气。
它也不曾如堇荣一样，被人封闭住了妖气，那清泠泠的身影如同一缕雾气般飘过，堇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觉到它的。
她紧随其后来到一间古玩店，琉璃高瓦、青砖铺地，珍古玉石摆满厅堂，甫一踏入，古朴之气迎面而来。
柜台前站着一个白衣素净的小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又极是瘦弱。堇荣走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细弱的小手抓着衣袖，苍白得几乎透明。这女孩子身上唯一的色泽，便是额间的一点绯红，艳如鲜血、盈盈欲滴。
她似乎正与那店主争执着什么。
年迈的老者定定道：“丫头，这琴放在我这里已经几十年了，你才多大年纪，凭什么说是你的？”
那女孩咬了咬唇，面色有些凄苦，“我一出生它就和我在一起，是我的，真的是我的。”
干涩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似是不容人辩驳。
老人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缓缓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把琴，叹道：“这琴也不是什么好琴，放在这里好些年，音都已经不准了，不过是年岁长点，算得上半件古物了。丫头你要是真喜欢，我也不赚你，二十两银子拿去吧。”
那女孩子咬咬唇，伸手摸了摸琴弦，似乎有白烟绕着琴弦一瞬而过，七弦齐鸣，清亮圆润、涤荡人心。随着她的手掌移动，紫杉木琴轸的脱落痕迹都瞬间消失了。
老人看得目瞪口呆，颤抖着白胡子，“这、这……”
“老爷爷，这琴给我留着，我有了钱就来和你换。”那女孩子说罢看了一眼琴，转身出了这古玩店。
她经过堇荣身边的时候，堇荣努力去感应她的灵，却什么也感应不出来。她绝对不是人，但也算不上妖精，细看之下，周身宛如烟气环绕、极清极净，那……究竟是什么？
忽听见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堇荣回过头，正是段容止。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一袭白衣之下，风雅俊彻，堇荣忽地想到四个字：神容若止。
“我叫堇荣，直呼名字就好。”她见他孤身一人，便问，“你弟弟怎么没有一起来？”
段容止笑道：“他说花会不过是群附庸风雅之人的玩笑罢了，不想去趟这浑水。”
堇荣淡淡一笑，“你们身为皇子，出门在外，竟然都不隐姓埋名。”
段容止一愣，微微惊讶道：“我们还以为你不知道。”
堇荣直白道：“是觉得我一个山野村姑，必定没听过三殿下和四殿下的大名？”
段容止道：“没有小看堇荣姑娘的意思，你既然让我直呼名字，便也不必称呼我为三殿下了。”
“容止。”
“是。”段容止低眉一笑，神清气爽。
*** *** ***
沿着洛城主街一路往东走，人群汇聚之处，便是千阕楼。
丹青素垩位于洛水之畔，亭榭歌舞，轻舟小舸，极游宴之盛。
千阕楼上房间有限，未能收到楼主请帖的人，只能在外间观看，周围的几家酒楼都已经被占满，楼下却依然人潮熙攘，可见花会之热闹。
人群推搡之下，眼见就要和段容止走散，堇荣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混在挤挤嚷嚷的人群中张望。
段容止回过头，牵起她的手，“小心别走散了。”
迷迷糊糊跟着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千阕楼前，段容止把请帖交予门口的一个小厮，便有侍女领着他们上楼。
堇荣只顾看着这楼层的内部建筑，竟忘记一只手还被段容止牵着。
走到高楼之上，珠帘开合，一眼便看见龙儿趴在桌子上，把一个小包子咬得有声有色，真像是一辈子没吃饱过似的。
想是余光撇见堇荣走进来，他抬头冲她笑笑，无视她的挤眉弄眼，继续低下头猛吃。
堇荣刚想走上去，却感觉到旁边有另一双眼睛正看过来。
头一歪，看到龙儿身边坐着的是云若萱，这次他单独带着龙儿前来，云落没有跟着。
云若萱却不是在看她，他嘴角噙着一抹冷淡的笑容，“三殿下来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话虽这么说，却没有一点“还望恕罪”的样子，闲闲地靠着座椅，眼神掠过堇荣和段容止牵着的手，随即拿起筷子给龙儿夹了点菜，宠溺道：“不急，慢慢吃。”
段容止道：“云公子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了，还望将那千年人参拿出来，急着用药之人是我四弟景易的生母，也是公子你的亲姑母。”
云若萱道：“单是为着姑母，我也要将那人参拿走，听家父说她长年气脉郁结、心肺不畅，用人参进补只会加重气血瘀滞。云家储藏的天山雪莲有活血通络之效，烦劳两位殿下将其带给姑母，也是若萱一片心意。”他看了堇荣一看，“再者，堇荣是云家的客人，三殿下熟谙礼教，当知授受不亲。”
堇荣这才反应过来她和段容止还牵着手，这本是无意识的举动，在人间确属于“授受不亲”了，便赶紧松开，走到龙儿身边坐下。云若萱的目光朝她看去，她只觉得如有芒刺在手。
便听珠帘声响，带着一阵澹如的香气，整个房间都变得迷离起来。飘渺而始喧，这喧动纷繁而不杂乱，张狂而不孟浪，浓烈沁脾却又不失清雅。人未至，声先入，那人高笑道：“皇天辅德，风云毕会，古有六月之师，九天之锐，今我这小小千阕楼，却未必经得起二位如此锋芒啊。”
顶冠华服，满室清香，来人衣着鲜艳至极，硬是将赤绯、紫白、青黄这诸多色相搭配得相得益彰。绮罗金缕、绫绸染霞，织锦花缎的长袍上，五云玲珑而起，纤巧细致，交衽上的织绣云纹飞腾婉转，欲迷人眼，便是大袖上那只孔雀，都露出轻狂俾睨之神色，惟妙惟肖。
这衣着之大胆放肆，早已逾越礼法，可配着这人，却也正合适。他的眉目不可说不清朗，但细看之下，却是令人深陷惊惶。堇荣忙不迭移开目光，心想，这人应当就是那花会主人楼千夜了，果真……近妖。
云若萱浅尝着茶水，垂首轻笑，似是早已习惯这好友的恣意铺张。
楼千夜宽袍一举，算是对段容止行了礼，道：“前日我还和若萱说起，生怕三殿下政务繁忙，来不了这花会。”
段容止的身份远在楼千夜之上，却依旧对他还了个礼，谦虚道：“两位公子一同相邀，容止岂敢不来？人道是‘洛城云楼，邺城凤凰’，若我猜得没错，今日这‘邺城凤凰’也会来吧？”
楼千夜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在桌边对坐，“姜宸益，请是自然请了，只不过这六年来他从未应过约。”
姜宸益？堇荣一听这名字似乎很熟悉，与此同时，龙儿悄然在她手心里写了三个字：狩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