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清这五六岁大的男孩,几乎已经被毒液侵蚀得不成人形,一身锦衣倒是能看出来自富贵人家,却不知遭遇了什么不堪的对待。
人世间万般荒唐,堇荣没有经历过,也不想经历,一千四百年来,她最为漠视的,便是人类。
想来这孩子却是可怜的,堇荣有些心疼,化作人的样子将他抱起,“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倒也真的不怕,一双眼睛直直地张望着,干裂了嘴唇轻轻颤动,喃喃道:“段……段……”
“好了,不说了。”见他说不出话来,堇荣轻轻按着他的唇,“别害怕啊,睡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他冻得青紫色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往堇荣的怀中挪了挪,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她给他唱《采薇》,荒野的薇草渐渐成长,一年四季流转其中,风霜雨雪,天地变幻,行走远方的路人终于归去了……
他枕着她的肩安心入睡,呼吸平稳下来,越发归于沉寂。
他快死了。
堇荣之前对他说,醒来就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但若是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死了,身子冰凉,置于无边的黑暗中,周围尽是阴冷潮湿,那该有多苦悲?
不能骗他。
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将近一千四百岁的堇荣看来,简直就弱小得像是一只蚂蚁。但是任何生命都有他存活下去的意义,尤其在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觉得莫名的喜欢。
那个将他丢弃于此的人希冀着他会遇到神仙,却不知长白山上的神仙千年前就已经飞升了。这所谓的人世,连妖精都不屑于多看一眼,又况乎神仙?如今他遇到的却是遭世人鄙弃的妖精。看天吗?他的命不在天,在她。
堇荣折了根手指让他含在嘴里,催动真气,将其通过经脉导入他的身体。
天池里忽然蒸腾起白雾,蛟龙走至她身边,神色凝重道:“这孩子与你非亲非故,为了他牺牲千年道行,何苦来着?”
何苦?堇荣笑道:“长在这里,天生天养的,千年道行有和没有无多大区别,用来救他,倒是划算了。”
见她把真元吐出,蛟龙急道:“他的一生不过百年,你要用你的千年换他这短短百年?”
“我活数千年是一辈子,他活一百年也是一辈子,又有什么长短?何况我那千年已经过去了,如今留着的是千年以来的修行,道行可以再修,这孩子的性命却只有这一次。”堇荣说罢,将真元放进他嘴里。
他似是想哭,但眼睛干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失去了真元,堇荣顿时觉得很累,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孩子,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看得出,他的运数不坏,经过这一劫,起码可享几十年富贵。
堇荣正要起身,那孩子忽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幼小的手指,柔嫩地像是刚刚长出的嫩芽儿。
他虚弱的声音低不可闻。
堇荣低眉笑笑,念了个咒语,让他安然睡去,转而对蛟龙说道:“这孩子还需要照顾,我带他到山脚下修养几日,届时我的灵力也已耗尽,烦劳你送我去欧丝之野找蚕女容嫣,六百年前我帮过她,现在要借她的茧好好睡上一觉了。”
蛟龙叹道:“你素来心不随事移,现在怕是变了,这陌生孩子都能让你舍不得。”
堇荣轻笑:“我只是活得无趣。”
蛟龙低低道:“千年来你心中可有留过别的什么人、什么事?不是一直自诩冷漠没有感情吗?”
堇荣叹了口气,道:“或许是活得太久,心中越发空旷、害怕了吧。”
无论神仙妖怪,若是想在三界之内活得轻松快活,便不能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固守了千年的准则,却终究抵不过这漫漫时空的寂寞和虚无吗?
蛟龙眉目微微蹙着,“一直以为你悟性极高,修道比一般妖精快,却终究也躲不过劫数。”
一千四百年来无欲无求,不受外界干扰,自然修行极快。但凡有心性之生灵,最难摆脱的便是执念,而修行过程中,一心问道,苦心求成,其本身就是深切的执念,将自己困于其中、愈陷愈深,自然是越到后面就越加举步维艰了。
堇荣暗自叹了口气,劫数到了,便是逃不了的,今日即便不是这孩子,也会对别的人事生出什么感情吧——却是遇到了这么个不省人事的孩童,她一时不忍,竟将千年道行尽数拿去救了他。
蛟龙的叹息声中,堇荣从回忆里分分抽身而出,抱着龙儿的手忍不住轻颤。
这是龙儿的记忆,而她的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像是看了一场别人的故事。
洛城繁华,这往来行人走过一波又是一波,堇荣却像是失了魂般怔怔站立于其中,不知为何。
繁世一梦,果然是繁世一梦。
她问龙儿:“为什么这些事情我全都不记得?”
龙儿答道:“听娘亲说,你照顾了那孩子几日,在神智涣散前,给自己下了一个咒,醒来后将前尘一切都忘记。”他叹了口气,与这孩童的模样极不相称,“我现在告诉你,也不知道应不应该。”
自己给自己下咒?忘记一切重新来过?或许谁都无法坚信自己心念无杂、绝不动摇。
堇荣笑着摸了摸龙儿的头,道:“既然没有特别留恋的,记得与不记得,就已经没有区别。”
龙儿眨巴着眼睛,“你这一觉醒来,就是十多年过去了,爹娘再见到你的时候,都来不及说明原委。”
说起他爹娘,龙儿还是忍不住难过。堇荣抱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要是那天我没有在天池遇到危险的话,你父母就不用出来救我,也不会……”
“我不怪你。”龙儿说着伸手勾住堇荣的脖子,“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的。”
堇荣点点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受欺负!”
龙儿笑着抱紧她。
堇荣想起化成人形的那一刻,脑海中宛如梦境的画面,竟然就是她自己的回忆。失去千年道行后,她的人形也渐渐腐坏了,这重塑之后的人形,原本以为与当年的已经全然不同,而刚才在梦境中见到的自己,依旧是现在的样子。
堇荣忽然想起容嫣当日的话来:“不但是梦,连一个人过往的回忆,都可以虚构得像真的一样。”
在欧丝之野与她生活的四百年,其实是容嫣编织的虚假回忆。事实上,堇荣是在一千四百岁那年到的那里,也仅仅在她的蚕茧里躺了十多年。至于四百年之说,不过是让她化成人形的一个理由罢了。
堇荣呼了口气,一千四百岁,不是四百岁,原来已经那么大年纪了。
前尘旧事,让人怅然,忘却了……也就忘却了。
“那个……”她看着龙儿,“一千四百岁对于妖精来说也不大吧?”
龙儿笑道:“是啊是啊,堇荣小姐姐。”
善解人意的孩子总是惹人喜欢的。
见龙儿欲言又止,堇荣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一次说个尽兴便是。”
龙儿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
“佛家诸多告诫,前尘之事,休要理会。”现在的她不是以前的她,那孩子眼下过得如何,与她无关。
龙儿大眼睛一抬,道:“那日在林中见到的段容止和段景易,是皇族,身上带有龙气。我也是受到龙气激发,才会在短时间内出生的,不然还要再过上几月才能见到你。”
堇荣犹疑一阵,恍然大悟,“哦!记忆中那个孩子也姓段!”
龙儿神气活现点着头道:“不错。”
堇荣不禁问道:“段容止和段景易……哪个才是他?”
“他们即便是同父所生,但身上血气却也有差别,那十多年前那孩子虽小,但可见沉讳刚毅又暗含锋芒,不像段容止一般温润敦厚,应当是段景易。”
堇荣惊讶于龙儿的这番话,这孩子终年不出长白山,对人世间的事情竟然可以一清二楚。百多年的岁数果然还是不可小觑的,之前却是被这奶娃娃的小模样给糊弄了。
堇荣好奇道:“你知道那么多事情,不如说说这洛城云家。”
龙儿道:“云家是洛城第一望族,云若萱的姑妈是当今的贤妃娘娘、段景易的生母。几位皇子眼下都已经成年,但太子之位却迟迟没有定下,固然引发许多明争暗斗。云家和皇族的关系非同一般,暗中极可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又是长子,府上操心的事情多了,故而为人多疑,可在情理之中。像我们这种突然出现又与他几次偶遇的人,很有可能会被当成细作刺客之类的。”
“这么说来,云若萱不正是段景易的表哥?”
“是的,但他们似乎并不相识。”龙儿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在他身上闻到了特殊的气味。”
堇荣点点头,“他身上那香味的确挺好闻的。”
龙儿道:“我说的可不是这安息香的气味,那气……”他一叹,“算了,也许是我察觉得不对。”
堇荣道:“你们是臭味相投。”
龙儿傻呵呵一笑,又问:“你真不打算去看花会?洛城的白茶花虽好,但平日不常见的,唯有趁这花会时候,才能大饱眼福。”
“到时候再说吧。”堇荣敷衍了一句。
想到段景易便是十多年前自己救过的那男孩子,堇荣心中忍不住觉得别扭。那时候他说要报答,但再度相见,已然不认得面目。这万千俗事,冥冥之中,也确有注定。
堇荣低叹了口气,自己已经不是四百岁的小妖精了,只苦于这人间于她而言,依旧像是孩童初涉人世,懵懵懂懂,不真不切,便是龙儿,都要看得比她通透许多。从前她未有过多少变化,而三五年后再见容嫣,只怕是不同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