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早,杨文庭送王小琪上班,调头去镇中派出所。一露面儿,被宋旭龙一把拉出所里。宋旭龙的脸绷着,眼珠子冒红光,又是一宿没睡的状态。陆续有同事进院,跟他打招呼,他眼睛瞄过去,使劲点下头,算是回应。他这副模样,同事敬而远之,跟杨文庭摆下手就进屋。
宋旭龙把气氛搞得很紧张,杨文庭浑身不自在。他陪着抽烟,不主动打开话匣子。
没人再进院了,宋旭龙开口问:“你师父找到了吗?”
杨文庭摇头。宋旭龙拿牙咬下嘴唇上的死皮,咬狠了,嘴唇渗出血丝,他嘬了一口,把血咽下去。“有这么几个事,提前跟你说一下,你心里有个数。”
杨文庭看着宋旭龙的眼睛。
“进出劳动小区人员登记在册的筛过了,基本没有可疑的。”
杨文庭知道宋旭龙肯定还有半句话没说,没接话。宋旭龙又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就剩下那俩晚上巡逻的警察了。”
杨文庭说:“我昨天联系各单位,那天晚上没人往劳动小区那片走。”
宋旭龙和杨文庭对上眼,心里想的啥,都不用说。杨文庭低下头,胸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脑子缺氧,有点晕乎,身子直晃。宋旭龙扶他一把。杨文庭再抬头,咬牙说:“不可能。”
宋旭龙说:“咱俩别瞎猜了,领你见个人。”
杨文庭跟着宋旭龙走进审讯室,审讯室没窗户,也没开灯。门窗上一点光照进来,固定在室内正当中的铁椅子上,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在低头剥鸡蛋皮,俩手被拷在小桌板上的铐子里,吃的时候手抬不起来,头往前够。宋旭龙拿起桌子上的硬壳笔记本敲桌子,男人抬起头。
“陈永志,二十三日晚上报案说被人抢劫了。”宋旭龙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抽出另一把椅子。
“那咋还给他上铐子了?”杨文庭听这人名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没对上号。
宋旭龙在另一把椅子上拍一下,说:“你自己问他吧。”
“还审啊,警察同志。”陈永志把鸡蛋干噎下去,“给口水喝呗,有点噎挺。”
“行。”宋旭龙瞅陈永志一眼,站起来,在杨文庭的肩膀上拍一下,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我出去给他整点水。”
从哪问起呢。杨文庭心里打算盘,一点头绪没有。他给自己点根烟,陈永志抬头看他,他给陈永志也撇一根过去,陈永志手一抬,手腕磕手铐上,哐当响,烟掉在小桌板上,滚到他裤裆那。杨文庭走过去,把烟捡起来,放他嘴里,替他点着火。然后抬屁股靠着小桌板,“你不是报案人吗,咋给你扣这了。”
陈永志够着头抽烟,眯眼说:“赌博。让人给供出来了。”
这都哪跟哪。杨文庭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从头说。”
陈永志就从他打麻将说起。二十三号晚上,他在劳动小区对面朋友家饺子馆吃完饭,朋友张罗说,反正这点没啥客人,打会儿麻将。他不想玩,要回家睡觉。他朋友说,咋地,蹲一年笆篱子还给你养成好习惯了,到点不睡觉有人收拾你皮子啊。他说喝多了,脑袋晕。他朋友说打醉麻将呗,打通宵,越玩越精神,饿了接着喝,店里都现成的。差不多八点左右吧,有俩警察进来,在门口那张桌子坐着往外看。他们几个都吓麻爪了,玩钱的,以为来抓赌,都不敢动。年轻那警察喊老点的那个叫爸,说他想吃饺子。他俩长得是有点连相儿。老点的警察回头说煮盘饺子,韭菜鸡蛋的。朋友去后厨干活,那老点的警察走过来,桌上摆着钱,有零有整满打满算得有大几千,老警察说打的挺大。他们几个都不敢接话。老警察挨个瞅他们几个,盯陈永志时间最长。老警察问他,认识我不?陈永志喝眯瞪的,寻思一会儿,站起来说,有点印象,警察同志,咱们在哪见过来着。那老警察咧嘴笑,他朋友端饺子出来,那老警察跟儿子吃饭。他们不敢玩了,准备撩杆子。走到门口,那老警察喊住他们,说玩呗你们,又没啥事。
只好继续玩。那俩警察一直到吃完饺子,都没再搭理过他们,付账走人。
杨文庭说:“抓着你们赌博,没管你们?”
“咋没管呢,还没说到那呢。我瞪眼瞪眼看他们进劳动小区,估计是下班回家。我心里不踏实,想走,没人张罗散局儿,这才玩一会儿,都不乐意散。”陈永志说,“玩到十一点半吧大概,路灯灭了。我那会儿赢五千多,拿上钱说出去撒泡尿就准备撤。出门刚走出没多远,听身后有人喊我名,给我吓一激灵。回头看有俩人撵我,手里拿着个东西,估计是个棍子。我就跑。结果半道儿还有人堵我呢,我就豁出去挣命撞开前面那俩人,往天湖公园里边儿跑,猫在花坛里报警。那四个人进公园可哪找,没多一会儿他们先打起来了,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哪个对哪个。反正有两个被打趴下。警车开过来,听到声他们就跑了。”
杨文庭打断他的话,“你确定是个棍子?”
陈永志说:“就那形儿,应该是。”
杨文庭说:“行,你继续说。”
陈永志说:“我跟姓宋的警察同志说,就刚才出去那个,当时就他来的天湖公园。我说碰到抢劫的了,他说人呢,我说跑了。他要我身份证,问我让抢了吗。我说没有。看完我身份证,他说你刚放出来?身上哪有钱让人抢。我寻思八点多那俩警察肯定都跟他通气儿了,坦白交代吧。我就说打麻将赢的。聚众赌博,就给扣下了。”
杨文庭说:“你以前因为啥蹲的监狱?”
陈永志说:“办假证。”
杨文庭想起来了,这不就去年师父抓的那个嘛。一进公安局,学电影里的犯人当污点证人,把同行全给撂了。结果别人没轻判,他倒好,戴罪立功了。
杨文庭说:“我记得你,你不是判一年吗?”
陈永志说:“表现好,提前出来了。”
杨文庭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和师父一家的合影,指着上面师父和文乐问:“你看见那俩警察,是不是他们?”
杨文庭从土坝子上下来,忽然失去方向。王小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不接。还没领证,王小琪就搬到杨文庭家住了。这有点不合规矩。认准这个人,想和她过一辈子,这些都不是问题。
不想回单位。他在街上走着,巡逻的警车在身后响了两声短促的喇叭,经过他时停在道边,降下车窗,他凑到车窗前,一只手搭在车顶。同事在车上给他递根烟,问他干啥去了。
杨文庭摆手,“不抽了,嗓子疼。”
“上火了?看开点。”同事双手干搓一把脸,连环杀人案把大家搞的都很疲惫,刚过完年还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已经落网,林昌东抓到人时,满县城大街小巷开车转了好几圈,邀功似的。现在又死人了,林昌东抓到的那个算怎么回事,咋解释的清楚。陈晓静的案子一出,老百姓先坐不住,议论声很大。
杨文庭和同事说着话,同事提了一嘴林昌东,问他有消息了吗。杨文庭没接茬。路过的老百姓从他们跟前经过,斜楞眼瞅他们,那眼神像鞭子抽在他脊梁骨上。杨文庭脸上发烫。王小琪的第二个电话打进来,这回他接了。王小琪问他咋回事,他说刚才在忙,没听见电话响。
王小琪让他去实验小学接她。
杨文庭说行。杨文庭拍拍车顶,“走了。”
同事说:“有事?上哪,捎你一段。”
“你不巡逻呢吗,忙你的吧。”
“咋的,你还能上市里啊。”
“不得。”
同事拍方向盘,“那不得了,上车。”
杨文庭说:“不用了。我自己走走,想点事。”
杨文庭走到实验小学,学校刚打放学铃,校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接孩子的家长。杨文庭离老远看见一堆人,他穿着制服,没往近前凑,在斜对面食杂店门口等王小琪。
学校大门一开,小学生乌央乌央往外跑。找到爹妈跟着回家,有的孩子扯着家长手,往食杂店这边来。食杂店门口摆了个小摊,卖炸串。一大帮人包围过来,杨文庭没处躲,调头钻进食杂店。食杂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挡住杨文庭的出路,他到门口说借过,孩子的心思都在炸串上,大人倒是看到他了,人挤着人,挪脚都费劲,更别提给他让条路。大人看到警察出现在这,神色各异,那种复杂的难辨的目光朝他刺过来,使他心里发紧,他退回店里,往货架后躲。进店买东西的人少,孩子叽叽喳喳喊老板给炸火腿肠炸鸡架鸡柳,油锅里滋啦滋啦响,油烟飘在人们的头顶。杨文庭假模假式地在货架上挑挑拣拣,他想等人少点,赶紧走。老板娘坐在柜台里面几乎不动,时不时拿眼睛瞟杨文庭。杨文庭的眼睛在货架上又扫一圈,没啥他能用得上的。挑了支圆珠笔,又拿了两瓶可乐。走到柜台前算账。
门口的家长有的胆子大,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大声问他,“警察同志,杀人犯抓到了吗?”
杨文庭朝人群中看过去,开腔的人就在其中,他分辨不出。这句质问使大人孩子都把目光聚集在杨文庭身上,等他的答案。他咽一口唾沫。食杂店老板娘跟他说:“六块。”
他掏钱,老板娘把一张画满道道的烟壳往他面前一推,说:“试试笔出不出水。”
他拧开笔盖,划了一道子,红的。愣了一下。老板娘说:“咋了,给你换个蓝黑的?”
等不到杨文庭的回答,人群里有笑声炸开,“还抓?再抓一个顶包的,你去呗。”
杨文庭再找寻说话的人,仍然看不清。倒是看到王晓琪从校门里出来,左右张望。他抓起笔和可乐,硬挤出人群。
入冬以后天黑的早,四五点钟路灯就亮了,站在路灯下,王小琪捂着冻红的耳朵,一眼认出从黑暗里朝她跑来的杨文庭。杨文庭脱下棉帽,端端正正戴在王小琪头上。杨文庭想起和王小琪初次见面的那天。缘分真是玄而又玄的东西,要和什么人相遇,你做不了主,命运安排你们发生点什么,你也躲不掉,你本来想这样活,因为生命里出现这个人,发生点出乎意料的事,你就要走一条注定与想象中不同的路。
天实在太冷,王小琪有事要说,还没想好怎么开头,正在组织语言,俩手抱团儿,嘴往手心里哈气取暖,杨文庭手快,招手叫来一辆停在校门口的港田三轮车。港田的发动机突突突地响,晃晃荡荡带他们回铁路家属楼。杨文庭把红笔递给王小琪,王小琪没接,把手拢在杨文庭的耳边,“干啥?”
杨文庭大声回,“拿去改作业用。”
王小琪说:“学校每周都发,你自己留着用。”
杨文庭拿着红笔的手悬在半空,王小琪又说:“买红笔干啥?”他把笔揣进兜里,“买错了。”
杨文庭拧开一瓶可乐递给王小琪,王小琪大声说:“我不能喝。”
“咋了。”
“我头两天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啥事?”
王小琪咕哝说:“我好几天没来例假了。”
杨文庭问:“那跟可乐有啥关系?”
“下午我去医院了。”
“哪不舒服吗?”
这时港田停下来,王小琪催促杨文庭下车,看样子哪句话说的不对她心思,生气了。
晚上睡觉时,王小琪钻进被子,背过身去。两人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杨文庭挪过去,贴上王小琪的背,王小琪身子一耸,不让杨文庭搂她。杨文庭叹口气,给王小琪掖好被子。
杨文庭睡着以后,林昌东和林文乐来了,站在床边。杨文庭从床上坐起来,问他们去哪了。林昌东的手里凭空多根烟,嘬一口,烟头生出火星。杨文庭就知道是在做梦了。惨白的月光照进卧室,他们父子俩一身污水,林文乐打着哆嗦,用哀愁和委屈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林昌东弹掉的烟灰向天上飞,像烟一样盘旋,然后无影无踪。
杨文庭说,后悔不。
林昌东的手指一松,那根烟从他的手中消失。林昌东说,无所谓了。
杨文庭说,还有啥要嘱咐的?
林昌东抖落抖落身上的水渍。你师娘交给你了。别的没啥想说的,回来看看你,这就走了。
林昌东和林文乐离开杨文庭家,不走门,窗外的月亮收回月光,他们父子俩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窗口吸出去。这时卧室晃动,杨文庭想抓住他们,站不稳。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他追到窗边,他们的影子消散了。
杨文庭被王小琪晃醒了。他睁开眼,王小琪抱住他。“做噩梦了?”
杨文庭只是沉默。他们之间有默契,王小琪在学校不顺心会向杨文庭吐苦水。杨文庭不会,他更擅长把事憋在心里,让它发酵,膨胀,然后没命工作,在劳累中发泄。王小琪认为这样不好,时间久了会憋出病。
劝过,没用。
杨文庭从床上起来,他盯着地面,地上什么都没有。王小琪从他的背后抱着他。“下午我去医院了?”
“我没忘,问了你没说。”
“我怀孕了。”
社会上有一种声音铺天盖地,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来自警察内部,开始只是群众揣测,林昌东父子被正式认定为失踪以后,群众更加笃信,林昌东畏罪潜逃了。有三点支持群众的判断。一是陈晓静被害当日,劳动小区的保安说有两名警察进入过小区,全杜尔伯特县只有林昌东父子脱离统一调度,有作案的条件。二是林昌东抓到个嫖娼的,着急忙慌死活要给他定成杀人犯,后来怎么着,还不是把人放了。老同志了,办案经验丰富,为什么人突然是非不分。三是林昌东是连环杀人案的主要负责人,折腾一年多,全是无用功。好歹是靠真才实学一路打拼当上副队长的,过去的成绩有目共睹。怎么就在这案子上掉链子了,这很难让人不怀疑。
这种声音压的杨文庭喘不过气,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单位里一些同志的思想产生动摇。于霞受不了同志们指指点点,干脆请病假不来。领导发现苗头不对,开大会批评过几次,要求纠正思想,坚定立场,不要破坏团结。没用。大家知道杨文庭与林昌东的感情很好。私底下再议论这件事时,都背着杨文庭。
杨文庭不想和他们争论,白天不怎么爱在单位待着,没什么外勤时,也要在外面晃荡。出了单位还要过群众那一关,不能再挺直腰杆地走在大街上。他学师父在天黑以后上街巡逻,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不过是漫无目的地走到哪算哪。他终于体会到同样在夜幕下孤独行走的师父的痛苦。
杨文庭把家当旅馆,整天来去匆匆,这在王小琪看来像是在刻意回避她,到底要不要结婚,杨文庭始终不交实底。王小琪意见很大。学期末了,王小琪工作也忙,王小琪一赌气,搬回自己家住。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一日,因为新年来的早,实验小学的寒假放的也早。这天下午,王小琪刚收拾了个人物品,走出校门时,给杨文庭去了一个电话,问他晚点有没有时间?杨文庭说怎么了,王小琪说想去看看于婶,问他要不要一起过去。电话里杨文庭噎住了,不出声,让王小琪以为他并没有认真在听。于是她说:“我一会儿就去,你来不来自己拿主意。”
杨文庭站在师父家门前,几个深呼吸之后,敲门,猫眼里一黑,哗啦一声,门锁开了,里面推一把门,王小琪瞅他一眼,又钻进厨房。师娘和王小琪在厨房忙活,他倚着门框瞅她们,都不理睬他,杨文庭想说点啥,缓解尴尬。他说以后有人敲门问一嘴,别直接开门。王小琪的语气很硬,“穿制服的还能是谁,用得着问吗。”
杨文庭被噎得够呛,无话可说,师娘把切成片的红肠用菜刀抄起,码在盘里递给杨文庭。师娘偷着给他使眼色,“你干点活儿,去放桌子。”
杨文庭在客厅放好桌子,摆上碗筷,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积满烟屁股,红梅烟,还是师父在时抽的,师娘一直没倒掉。果盘里的苹果和香蕉干瘪发黑。林家三口人和他与王小琪的合影被放大成八寸照,斜立在果盘旁。照片里,师父师娘坐着,三个年轻人站在他们身后,林文乐的胳膊搭着杨文庭的肩,杨文庭与王小琪的手被师父师娘攥着。他心里一阵阵揪着难受。
两个女人准备满满一桌饭菜。杨文庭想起第一次来师父家吃饭,也是三个人,师父师娘使劲给他夹菜,那顿饭到最后一点没浪费,全部吃光了。这天,饭桌上都不怎么说话。杨文庭没胃口,几乎没动筷。王小琪吃的也不多,筷子夹几粒米饭,送进嘴里,要嚼很久。师娘的下眼袋肿起来,看起来比师父刚失踪时更加憔悴。要是林昌东父子俩还在,也许会很热闹。
杨文庭放下筷子,王小琪也不吃了,还是师娘挑起话头,“都再吃点,剩这么多菜。”
谁都不动,师娘给两人碗里夹菜,然后对杨文庭说:“案子有进展吗?”
杨文庭摇头。
“我觉得他们可能回不来了。”
师娘说出这话,杨文庭眼睛发酸,强忍住,到嘴边的话硬是憋回去了。杨文庭心里难受,师父和文乐的失踪他有责任,那天和王小琪去吃火锅,要是他的态度坚决一点,再坚持坚持,把师父和文乐都拉到火锅店,也许今天又是另一种局面。他嘴里含着一句“对不起”,刚要说出口,师娘放下筷子,用手背抹一把鼻子,然后伸手把杨文庭的手拉住。她说:“师娘没别的意思,文庭你别多想。”
杨文庭终于没撑住,他说:“都赖我,师娘,本来——”
师娘的手上使把劲,拍杨文庭的手背。“不说了。文庭。今天叫你来不是为这个。”师娘又拉过王小琪的手,把两个年轻人的手叠放在一块。她换了郑重其事的语气,“文庭,我和你师父当初撮合你俩,你心里是不是有点抵触。”
杨文庭说没有,“师娘,我感激你和师父把我当亲儿子对待,真的,我心里就这么想的。我把你们老两口当爸妈看。”
师娘抹了一把眼泪,“那你对小琪满意吗?”
王小琪正看着他,等他的回答。“小琪对我没话说,我挺知足。”
师娘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结婚吧。他们回不来了,咱们日子还得继续。把婚礼办了,师娘替你们张罗。”
杨文庭扑通跪到于霞的身前,他把头放在师娘的腿上,扯着嗓子吼,“师娘,我心里难受。”
师娘把杨文庭搂进怀里,他被师娘的眼泪烫着了后脖颈,挣开师娘,站起身。他吼出声,“他们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不能当啥事都没发生,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日子。”
他冲到门口。于霞叫住他。这时王小琪已经满脸泪水,她说:“杨文庭,你给我个准话儿,这婚还结不结?”
让人姑娘家主动开口问过几次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躲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按理说咋都该给个准信儿。可他还是说:“再等等——”
王小琪说:“再等等?你打算一直拿这句话打发我是吧?”
杨文庭咬牙说:“婚肯定结。找到师父和文乐就结,我保证。”
“行。我知道你啥心思了。”王小琪说,“做你该做的事吧,我等着你。”
杨文庭拉开门,于霞又喊他的名字。杨文庭听到王小琪说:“让他去吧。”
杨文庭一路哽咽着冲下楼梯,眼泪流干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单位。
他走进师父的办公室。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师父把连环杀人案的卷宗拿给他看过。他坐在师父的办公桌前,重新把卷宗摊开,连环杀人案的卷宗比过去又增厚了不少。杨文庭整合现有的线索,对照新近发生的陈晓静案与前三起案件,凶手在以相同的手段杀害被害人之外,反常地对被害人施加了前所未有的“虐待”,再结合陈永志的供述,杨文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凶手绝不是师父认为的嫖客那么简单。
他细细研读卷宗,一个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却无法反驳的答案闪进他的脑海——在黄秋影案里,真正的凶手身边或许出现了一个不成熟的帮手,会大意地在现场落下足以将他们暴露的证据,会粗暴地在被害人身上留下遭受侵害的印记。杨文庭翻出陈晓静案的卷宗,陈晓静的残酷遭遇,足以印证杨文庭的观点——凶手身边多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帮凶。
是两个人。
师父过去已经把有过犯罪记录的人排查过,结果就是这些人里没有能和连环杀人案对上号的。杨文庭琢磨的头脑发胀,掏兜摸烟时,摸到那支在食杂店买的红笔。师父太想破案了,所以乱中出错,钻进死胡同出不来,揪住黄凯不放。师父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无用功,杨文庭用红笔把这些划掉。师父固执归固执,到底是心里有杨文庭,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杨文庭一直不完全认同师父的判断,冒充嫖客作案,在杜尔伯特县公安局全面铺开的扫黄行动中,不足以取得所有性工作者的信任,就像宋旭龙说的,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精得很,怕钓鱼执法,在高压态势下,根本不会跟生客做生意。
凶手在不破坏防盗门的前提下,进入被害人家中,如果没有掌握高超的开锁技术,还可以有别的办法——让被害人主动开门。能做到这点的,除了嫖客,就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杨文庭在本子上写:黄凯在东赢洗浴城门口见过的那两个警察,以及自由进出劳动小区的警察。
两个冒充的警察。
陈永志和黄凯分别在案发前后,见过的那两个警察。
杨文庭不愿意把陈永志口中的两个警察和林昌东父子俩联系到一起。但事实摆在那,由不得杨文庭心存幻想,如果分析的没错,师父和文乐不仅与凶手见过见面了,而且……师父父子俩已经遭遇不测,永远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文庭请档案室的同事找出陈永志去年伪造证件的案宗,把他在口供中交代出来的同行的名字记下来。这几个人现在还在县里监狱关着。杨文庭直奔镇中派出所,找宋旭龙,要见陈永志,宋旭龙问见他干什么。他把心里想的藏着。宋旭龙不为难他,陈永志已经放回家。宋旭龙带杨文庭找到陈永志家。杨文庭已经等不到把陈永志带回审讯室。他劈头盖脸问陈永志,“有没有伪造过警察证?“
陈永志很坚决地说没有。
“行。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杨文庭不跟他废话,转头对宋旭龙说,“宋哥,您辛苦一趟,这人先控制起来。我要去趟监狱,着急,这会儿顾不上他。”
杨文庭在监狱见到了那几个被陈永志举报的同行,仍然只有一个问题。
“有没有伪造过警察证件?”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笼统概括,是他们只伪造过户口本,毕业证,经营许可证,军警证件不敢整。
有个被判三年,对陈永志恨之入骨的犯人说:“你找陈永志问问吧,这王八蛋胆子大,给他钱他他妈连联合国证件都敢做。”
绕来绕去又回到陈永志身上,杨文庭又跑一趟镇中派出所。请宋旭龙派辆车把陈永志押回公安局,就在路上的几分钟,杨文庭对陈永志说:“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伪造过警察证件没有,你同行把你撂了,现在说我当你是戴罪立功,进了公安局的大门,你就没机会了。”
回到公安局,杨文庭请局长老马来审讯室,他让又一次坐进铁椅子里的陈永志把跟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陈永志说:“前年有个人找到他,整过两个警察证。”
杨文庭问:“人还记得吗,叫啥名?”
陈永志说:“那个人拿两个身份证来的,让照着名做,警察证件上让写的一个是焦强,另一个叫焦家龙。因为警察证没做过几个,所以我还有点印象。但是长啥样记不太清了。”
杨文庭对局长说:“陈永志在饺子馆遇到的是他俩的话,后来想抢劫他的肯定也是他俩,抢劫不是目的,没准是要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