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一早,县公安局接到出警命令,杨文庭跟车过去,来到四道街的劳动小区。镇中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先到了,有俩警察在小区门口向保安问话。警车开进小区,停到三栋三单元,来的人里有杨文庭认识的,是跟师父关系不错的宋警官,宋旭龙,他正打着哈欠,看见杨文庭从警车上下来,冲他摆摆手。杨文庭走过去,拨开凑热闹的群众,抬腿迈进警戒带,上前打了个招呼。群众相互拥挤把警戒带的立柱撞倒,宋旭龙冲他们喊一嗓子, “大清早的,都没事干了?赶紧散了。”
围观的群众散开,嘴上也不闲着,看到过现场的人议论说人死的可惨了。招来宋旭龙的白眼,又立马噤声。宋旭龙扶起立柱,回到杨文庭跟前,宋旭龙问林昌东那个犟种咋还没复工呢。
杨文庭说:“应该快了。”
“咱泰康县是不是犯啥说头儿,妖魔鬼怪全他妈现形了,咋一直不消停。”宋旭龙又打了个哈欠,杨文庭给他发烟,“注意身体啊,咋累成这样,通宵了?”
宋旭龙说:“昨天大半夜上天湖公园抓人去了,回去刚躺下,没闭上眼就过来了。”
“您辛苦。”杨文庭说:“电话里说又是命案?”
宋旭龙没立刻回话,拿一双肿眼泡儿盯着杨文庭几秒,才压着声说:“死的还是个女的。”
杨文庭心里咯噔一下。
杨文庭等宋旭龙把烟抽完,一道上楼。走到五〇二防盗门前停住脚,宋旭龙提醒杨文庭,“这回现场有点……”宋旭龙停顿了几秒,措个词,说:“……惨烈,你有个心理准备。”
杨文庭的眉毛皱起。点头,在门口就闻到屋里一股血液和大小便混合的难闻气味。死者尸体在客厅窗户边,已经盖上摆布,暖气片上和窗户上喷的都是血。杨文庭没马上进去,先在防盗门前,弯下腰检查门锁,宋旭龙凑过来蹲下身子,说:“跟黄秋影案一样,锁是好着的。”杨文庭进屋转一圈。死者家是三室一厅,有一间小屋布置成婴儿房。满屋抽屉柜子都被翻遍,各式各样的物件扔的满地都是。
杨文庭来到尸体边上,几个勘察完现场的警察给他让出空儿,他蹲下,撩开白布,哕了一下,闭死嘴唇,咬紧牙,生把胃里反上来的酸水吞回去。
死者穿着裙子,以类似奔跑的姿态侧卧在地上,后脑勺上有个窟窿,流出来的血和脑浆淌一地。杨文庭的脑子嗡嗡响,还是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杀人手法。再往下来,死者的裙摆上撩到胸口,穿在里面的黑色绒衣腹部位置印着几个不明显的鞋印。绒裤和内裤退到脚边,下体位置一摊血浆、尿液与粪便的混合物。他闭着气看过去,从混合物里认出小小的一个人儿,蜷缩着。杨文庭又一哆嗦, 赶紧盖上白布。
这一天的中午,局里召开研讨会,围着大会议桌坐着站着的人挤满会议室,死一样的安静,只有划火柴和打火机的声音时不时响一下。大伙儿的劲儿都用在抽烟上,烟儿把满屋染成一片灰蓝,没人说话,局长按灭烟头,清了清嗓子里的浓痰,开口了,他先喊坐在会议桌尾端的于霞,“还没联系上昌东吗,停职也不差这几天,这案子他得到场。”
于霞把小灵通从耳边拿开,摇头,“关机了。”
局长说:“他不在家待着呢吗?人呢。”
于霞没解释太多,只说:“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局长的眼睛满会议室扫一圈,“林文乐也没来?”
于霞说:“他俩一起,也联系不上。”
局长挠了一把额头,把脸一沉,说:“不等了。开会。”
死者名叫陈晓静,死亡时间初步判定在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左右。致命伤在后脑,经钝器击打致死。死亡方式与连环杀人案凶手杀人手法一致,并在杀人后,洗劫被害人家中财物。走访死者对门邻居,在这个时间点,没听到死者家有争吵或者打斗的声音,基本排除凶手强行入室的可能。与过去不同的是,陈晓静并非性工作者,家庭妇女。死亡前遭受过殴打,凶手用脚猛击腹部,导致死者大小便失禁,同时腹内三个月大的胎儿受挤压脱离母体。
于霞把现场情况汇报过后,坐下不再说话,拿起小灵通继续打电话。局长冷不丁来了一句,“丢人啊,真丢人。”会议室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局里有个妻子刚怀孕的同志,点烟时手不听使唤,直哆嗦,打不着火,一把丢了打火机,打火机摔到会议桌上爆炸,零件崩的可哪飞,旁边同事划着火柴,才给他点着烟。局长的脸色发黑,眼里冒着火,抬起手,大伙儿的目光被他的手牵引,都以为下一秒他会猛拍一把桌子,弄出点动静,驱散此刻的安静。
局长的手落下来,轻飘飘地拂去面前桌面的烟灰。于是那一声震慑灵魂的拍桌声便在大伙儿的心里面响了。
“太他妈无法无天,杀人杀过瘾了。”局长说:“拿咱们当啥了,一而再再而三,这案子要是还破不了,有一个算一个,这制服谁他妈也别穿了,我带头,咱们一起脱了这身皮,上大道上跟老百姓磕头认错。”
局长的情绪一撒出来,把大伙儿心里的火勾的更旺。局长瞅他们个个铁青着脸,自个倒冷静下来,“大伙儿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杨文庭先举手,“我跟镇中派出所的同志向小区保安了解了点情况,我说说吧。从保安那我拿到小区人员出入登记本,当天进出小区的人以业主居多,也有走亲访友的,镇中派出所的同志正按人头过筛子。再就是,保安看到俩人进入小区,因为穿着警服,他就没管,也没让登记。当时马上八点黄金档,《少年包青天》刚放片头曲,保安说时间肯定准,就这个点。后来十一点多,他们离开小区,保安看到也没管。”
局长说:“这个点哪组负责四道街?”大伙儿相互看来看去,都摇头。这时于霞放下小灵通,抬头看杨文庭,杨文庭想了一会儿,说:“我师父这段日子晚上也在巡逻,跟文乐一起。八点左右他们跟我在一块。”
“他们去劳动小区了?”局长问。
杨文庭摇摇头,“我们说会儿话就分开了,不一定是他们,辖区派出所的同志也有可能。”
局长说:“问问下面,哪个所的同志过去了,向他们了解了解情况。”
杨文庭答“是”,他还要继续说。查南云省肇事逃逸的案子那位同事插话,他说:“我提一嘴,死者的丈夫是我跟的那案子的嫌疑人赵正,这人到现在没露头儿。家属闹的挺厉害,我寻思这俩案子之间是不是有啥联系?”
“八成是个巧合,”局长拧紧眉头,磨着牙琢磨,把话头儿又拉回去,“那也别放过,查查看……谁还有啥要说的?”
杨文庭这回犹豫了,张张嘴,不出声,局长伸手指他,“你接着说。”
“我想说说黄秋影的案子。在黄秋影的体内检测出黄凯的精液,使我们走进一个误区,认定黄凯是杀害黄秋影的凶手,甚至是制造连环杀人案的罪魁祸首。黄凯是做买卖的,家庭生活条件比较不错,他与黄秋影的关系是不道德的,但黄秋影从来没有用此威胁黄凯以获得利益。假设黄凯是杀害黄秋影的凶手,他能考虑到要将使用过的安全套带走,为什么还会愚蠢到犯留下精液这么大的错误,这不前后矛盾嘛。而且,还有一点引起我的怀疑,黄秋影案案发时在九月底,天气已经不暖和了,黄秋影家却开着窗户。我和我师父讯问过黄凯,他到黄秋影家时,黄秋影是睡着的,全裸着躺在床上,叫不醒,因为当时他喝多了,没多想。一个人即使睡着以后,也不可能对别人的触碰毫无反应。试问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黄凯进入黄秋影家之前,黄秋影家已经有其他人在了,而那时黄秋影已经遇害。凶手因为黄凯的突然出现,迫不得已选择跳窗逃离现场。我认为过去的判断有误,对黄凯的处理要慎重。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据黄凯交代,他和黄秋影大声关系时,使用了床上的情趣用品,拿一副手铐拷住了黄秋影的双手,我们接到报案对现场做勘察,手铐却不见了。
局长问:“什么样的手铐?”
杨文庭说:“黄凯交代,形状类似咱们的制式手铐。”
局长想了一会儿,点着的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一直没抽,烧到烟屁股,烫着手才回过味,赶紧吸了一口,按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说:“这个案子还交给你们师徒俩。”局长又看向于霞,“赶紧联系昌东,这案子不能再耽误了。”
局长宣布散会,他率先走出门,两只脚已经迈出会议室,上身又拧回来,把头探进来,说:“还有那个黄凯,把手续办了,人先放了吧。现在再关着他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
这天,晚上下班前,于霞没心肠忙别的,精力主要都用在打电话上,林昌东的小灵通一直保持关机。天擦黑儿的时候,同事下班走了。于霞还在办公桌前聚精会神的发呆。杨文庭从外面进来,办公室里没开灯,她的身影罩在一片黑色里,使她显得单薄而没有温度。她的小灵通已经耗干电量,扔在办公桌上充电。杨文庭喊一声“师娘”,于霞缓慢地抬头。她的脸淹没在阴影里,杨文庭看不清。杨文庭觉得气氛不对,轻声说:“下班了,师娘。回家吧。”
他们一出大门,看到王小琪在踢地上的石头子玩儿,脚尖一抬在地上一搓,把石头子踢到公安局墙根儿,估计是嫌杨文庭进去的时间长了,无聊,闲的。有人一出来,她就老老实实不动。师娘看到她,说:“小琪来了,你俩有事去忙吧。”于霞把杨文庭往王小琪身边推,“去吧文庭,我自己回去。”
杨文庭往王小琪身边一靠,王小琪整个人贴上来,抬头瞅杨文庭,眼里亮亮的,嘴角还有笑模样,亲亲热热的,一点都不避人。于霞瞅他俩的样儿,跟着高兴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又被忧愁冲散。
杨文庭做主先送师娘回家,王小琪挺给面子,啥话都没说。三人并排往家走时,俩年轻人一左一右把于霞放当间,王小琪时不时瞄一眼于霞, 然后跟杨文庭对个眼神。那意思是,咋得了。
杨文庭脸绷着,偷摸地摇摇头,那意思是,别问了,也可能是,不能说。
走了一段路,师娘突然说:“文庭,你师父和文乐不能出啥事吧。”
杨文庭也给师父和文乐的小灵通上打过电话,关机。泰康县就这么大点地儿,哪怕巡逻巡到乡镇去,一天一宿,走也走回来了。不见人影儿,又没个电话打回来,杨文庭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肯定是遇到事了。他这么想,右眼皮就一直跳,跳一天了。他不能忍受这个念头始终占据他的大脑,老是使劲儿揉眼睛,给眼皮整的通红。
那也不管用。
他把师娘的手攥在手心里,师娘的另一只手抚着胸口说:“我这心里边,这一天砰砰跳的老快了,感觉不太好。”
杨文庭说:“别自己吓唬自己,备不住晚上人就回来了。”
于霞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
回到家,于霞还是看小灵通,心思全在那上面。杨文庭和王小琪坐一会儿,王小琪跟杨文庭说悄悄话。于霞看见了,问俩人是不是饿了,说我给你们做饭。杨文庭说:“师娘,没有,我俩说别的事呢。”
饭是王小琪做的,没让于霞动手。于霞没胃口,杨文庭好说好商量,她才掰半拉馒头,夹几口菜就吃不下了,进屋躺着,摆弄小灵通。杨文庭去厨房洗碗筷时,让王小琪进主卧陪着于霞,一切收拾妥当,一看表,都八点多了,准备喊王小琪,该回去了。还没开腔,王小琪悄没声儿地来到厨房,拿右手指主卧,然后食指中指在两只眼睛下面划一道,杨文庭够着头往主卧看,正好看到师娘抬手抹眼泪。
杨文庭不放心留师娘一个人,跟王小琪商量,再待会儿。王小琪陪于霞坐在床上,杨文庭搬把椅子坐她们对面,听她俩东拉西扯地唠嗑。于霞总溜号,楼道里一有动静,她就探着头听。
两个女人唠着唠着拐到杨文庭身上。于霞心情好一些,她说:“你俩处的挺好,差不多就把事定下来吧。结婚了相互还能有个帮衬。”
两人看了一眼对方,没说话。
过了十一点,王小琪给杨文庭使眼神,杨文庭站起来说:“师娘,明天小琪还得起早,要不我先送她回去。”
于霞抬头看一眼挂钟,说都这么晚了。神情黯淡下去,“回去吧。”
杨文庭推开防盗门,一只脚刚迈出去,于霞拉住王小琪的手,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浓稠的黑夜,她说:“太晚了,还是在家住吧。”
杨文庭实在不忍心拒绝。按于霞的意思,王小琪和她住主卧,杨文庭自己睡林文乐的房间。王小琪有点犹豫,偷偷瞟杨文庭几眼。于霞到底是过来人,瞅俩小年轻的眼神你来我往,猜出个大概,去次卧给床上换了干净的床单被罩,改口说:“你俩要不困,就先在这屋说会儿话,我在那屋给你叔打打电话。”于霞拍拍王小琪的手,“早点结婚吧。”
王小琪埋头红着脸跟杨文庭进次卧。闭了灯,屋里还有点亮儿,是路灯投进来的光。俩人并排平躺,也不说话。杨文庭老揉眼睛,王小琪起来趴在他胸口,扒拉开他的手,问他,“咋了。”
“眼皮跳一天了。”
“是不累着了?俩眼皮都跳?”
“就右眼皮。”
王小琪坐起来,在自己脸上比量,“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从背来的包里掏出记事本,挑一张空白页,撕一小块纸,在舌头上沾一下,贴在杨文庭右眼上眼皮上。她说:“给它压住。”
杨文庭说:“真的假的,能管用?”
“管用,一会儿眼皮就不跳了。”
杨文庭说:“不是,我的意思是——”窗外的路灯熄灭了,卧室里顿时陷入黑暗,杨文庭把后半句话咽回去。黑暗里, 他听见王小琪打哈欠。
“困了?”
“有点。”
“那过去吧。”
“……嗯。”
王小琪起来,轻手轻脚地出屋,拧主卧的门把手。杨文庭继续担心起师父和文乐。他的那个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心情跟着更加烦躁。他抬手摸右眼皮上的小纸片,还在。手放下来的时候,一副软软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接着一双手环住他的腰。王小琪在他的下颚上轻轻亲了一下。他听到王小琪说:“婶把门锁上了。”
王晓琪挨着杨文庭躺下,轻声说:“跟你说个事?”
“说呗。”
“本来想今天回家跟你说的。我听婶说叔和文乐一直没回来,我就改主意了,想等几天再说。”
“嗯,好,那等几天再说。”
“出去进来这一趟,我又想说了。”
“说吧,我听着呢。”
王小琪在黑暗里伸手摩挲着杨文庭的脸,头贴在他的胸膛,听他沉稳而又有力量的心跳。她说:“咱们看个日子结婚吧。”
杨文庭说:“等等吧。”
王小琪问他:“叔跟文乐干啥去了?”
王小琪没有等到杨文庭的回答。
杨文庭从梦中惊醒,只是猛然睁开眼睛,身体没做出剧烈的反应。在梦里时,他还有意识,知道王小琪在身边睡着,怕吓到她。他在床上回神儿,梦到啥了,有印象,可真亮儿了。他轻轻坐起身,一身冷汗打湿了他,想去卫生间洗把脸,走到客厅,看到沙发上枯萎的身影,他走到近前,于霞把脸扭过来,杨文庭看到师娘满面泪光。
师娘说:“我梦到你师父和文乐了。”
杨文庭的腿发抖,那一会儿,他的脑袋嗡嗡响,眼前突然发黑,好像人一直在下坠,下坠。
他做了相同的梦。他坐在师娘身边。
林昌东和林文乐没有回家,小灵通再也不灵通了。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杨文庭去看守所接黄凯。来之前局里给他下命令,说话办事要周全,多照顾黄凯的情绪,有什么心愿不过分的尽量满足,别让人带着意见离开泰康县。没有局里领导的交代,杨文庭也会这么干,不为别的,不能让师父再背一个骂名了。
黄凯说在看守所没吃过一顿好饭,杨文庭提出请他下馆子。杨文庭打一辆出租车,路过几家饭店,黄凯没下车意思,说要洗个澡去去晦气,杨文庭心想话都说出去了,也别抠抠搜搜的,让司机直接开去阳光温泉酒店。
杨文庭只要一套手牌给黄凯,杨文庭不陪他去洗浴,要在餐饮部点单,说等他洗好一起吃饭。他还装模作样,说让杨警官破费了。吃饭的时候,杨文庭给他夹菜,努力陪笑脸。黄凯的嘴里一个劲说谢谢,看样子对杨文庭的表现挺满意。
黄凯被关了半年多,终于等到逃出牢笼这天,心情格外好。心情好有两个原因,一是涉嫌杀人的罪名被洗刷干净了,他仍是个清清白白的人,除了嫖娼。在这点上,他对自己比较宽容。男人嘛,有点不良嗜好很正常,吃喝嫖赌抽,按严重程度一步步恶化,他才到第三层就刹车不继续往后出溜,没发展到五毒俱全,起码说得上是个不好不坏中不溜的人。第二呢,稀里糊涂卷进黄秋影被杀的案子里,因为喝多了,脑子断片,死活想不全在黄秋影家究竟都干了啥。有没有可能是酒后失手害死了她,他自己也说不清。说他涉嫌杀人,他没有辩白的余地,关进看守所也认命。后来那个叫杨文庭的警察来提审他几次,把他和一起连环杀人案联系到一起,他才回过味儿,再不做点什么,恐怕将会蒙受不白之冤。于是他不打算继续坐以待毙,成天闹,绝食,喊冤,自残。监所警察怕他真出事,给他关单间,天天派人守着他。在看守所里关了二百多天,他就闹了两百多天。前几天监所警察找他谈话说你消停点,过两天就放你了。今天正式通知他被释放,杨文庭来接他,和监所警察聊几句话,让他听到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又犯案了,咬死说他是杀人犯的那个叫林昌东的也失踪了。这让他高兴又解气。
吃完饭,杨文庭是打算亲自送黄凯上火车的,结果黄凯没让,说还要下去把付掉订金的苇子收上来,得过几天回石门庄。杨文庭就给他找了一辆去乡下的面包车。他们在阳光温泉酒店门口等车时,黄凯说:“你们耽误我大半年,苇子要都让人收走了,我还找你们公安局要说法。”
杨文庭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实打实去黄秋影家了,她死前儿你干啥了,留下那点东西,不怀疑你怀疑谁。”
“你们有证据吗?”黄凯立起眉毛,说:“我听说凶手又杀人了,那会儿我可让你们关起来了。”
杨文庭说:“要不是因为你在里面,我们又一直积极寻找证据,排除你的嫌疑,搞不好我们现在仍然怀疑你,要去石门庄去抓你。那动静就大了,对你影响更不好。”
俩人都不说话,干巴巴站在等车。面包车开过来,黄凯上车,杨文庭替他关上车门,又付了车费,心里松口气,以为到此结束。黄凯摇下车窗,临走撇下一句话。
“你们这么能,杀人凶手抓到了吗?”
面包车开出去,杨文庭在原地愣好一会儿。黄凯这话跟个大嘴巴子似的抽在杨文庭脸上。他缓了一会儿,往天湖公园方向看过去,心里乱糟糟的。
天湖公园有一个足球场大,地面铺方砖。湖水引自更西边的天然湖泊原属于更西边的湿地,被一道土坝子圈进公园,从此给行人赏景泛舟。公园与土坝子由一条浮桥相连。公园外围种植一圈丁香花树墙,隔十几米开个口儿,给行人进出用。公园正当中有一座圆形水泥花坛,远看花草的枯枝冒尖儿,顶着一头雪花高高站立。将进入十二月,结结实实下过几场雪以后,泰康县更加冷了,环卫工人偶尔来扫扫雪,除此外,见不到什么人。杨文庭沿着树墙踱步。他在公园西南边树墙下看见一片早已干涸的血迹,一部分染在方砖上,弯下腰朝树墙里打量,他在枯枝与落叶中发现三个烟头。他的神经马上紧绷起来。再回过神时,杨文庭已经沿着冰冷水面上架起的木质浮桥,走到公园后面的土坝子上。站在高处,眼前是正在结冰的湖水,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的光芒,刺的他眼睛疼,什么也看不清。
杨文庭攥紧的拳头里已经渗出汗水,浸湿的三个烟头上的两个字。红梅。
他奋力把一个不愿接受的念头甩出脑袋,可他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