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华被她那审视古董似的目光打量得喉头发紧,清了清嗓子,刻意挺直背脊,拉开车门钻入驾驶座。
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包裹感比他预想的要好。
双手握住方向盘,指尖感受到皮革细腻的纹理。
“放心,”他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一种刚刚持证上岗者特有的、努力压抑却仍丝丝缕缕渗出的跃跃欲试,“路线我已优化计算过,效率最优。避开了三个常规拥堵点,预计比平时节省七到九分钟。”
林清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她撇撇嘴,绕到副驾那边,拉开车门的动作幅度比平日大了几分,坐进去时用力往下顿了顿,仿佛要把座椅坐穿。
安全带被她“唰”地拉出,卡扣对准接口,狠狠一按,“咔嗒”声清脆得近乎刺耳。
接着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整个人扭向车窗那边,只留给他一个绷紧的侧影和一丝“我倒要看看你能开出什么花来”的冷飕飕的气场。
引擎低声轰鸣起来,运转平稳。
沈墨华右脚轻点油门,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车辆平稳地滑出车位,朝着地库出口缓缓驶去。
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像是严格按照说明书操作精密仪器。
驶出地库闸机,黄昏时分略带浑浊的光线涌入车内。
立刻开启了左转向灯。
嗒。嗒。嗒。
清晰的提示音在车内回荡。
“转向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那个气鼓鼓的“雕塑”听,“法规要求,需提前开启并持续三秒以上,确认侧后方安全后方可转向。”
林清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吭声,但从她骤然收紧的手臂能看出她在努力克制。
三秒一到,流畅地并入车道。
车速表指针稳稳地抬起,最终恒定在四十公里每小时,正好是这条辅路的限速下限。
指针像是被焊死在了那个刻度上,任凭路面稍有起伏或是前方空无一车,也纹丝不动。
一辆出租车从右侧慢悠悠地超了过去。
“超车距离不足,”沈墨华目视前方,评论道,“目测刚才那辆车的超车间距仅有一点二倍车身长度,未达到安全标准。风险系数过高。”
林清晓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沈墨华,您是在给驾校教材配音吗?需要我给你鼓掌吗?”
“只是陈述事实。”
沈墨华的声音依旧平稳,双手保持在三点和九点方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前面路口绿灯开始闪烁,他立即开始均匀地施加制动,车速平稳下降,恰到好处地在停止线前完全停住,车身几乎没有前倾。
“黄灯时间三点二秒,”他瞥了一眼信号灯,“足够判断通过或停止。
抢黄灯通过率虽在特定情境下可提升整体通行效率,但综合考虑违章风险与安全因素,选择停止是更优解。”
旁边车道上,几辆车呼啸着在黄灯最后一秒冲过了路口。
林清晓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最优解…”
她重复着这个词,语调平平,却充满了无形的嘲讽,“沈墨华,你这车开得…跟用圆规画出来似的。”
“规则的存在是为了效率和秩序。”
沈墨华答道,绿灯亮起,平稳起步,“下一个路口需要右转,一点二公里后。我已提前规划变道。”
再次打起右转向灯。
嗒。嗒。嗒。
车辆以恒定的四十公里时速行驶在中间车道。
右侧车道车辆稍多。
他观察着后视镜,计算着间隙。
“右侧后方车辆,银色桑塔纳,距离约五十米,相对速度约每小时五公里。预计六秒后可提供足够变道空间。”
像是在做现场解说。
林清晓终于扭过头来看他,眼神里的不可思议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在脑子里给他们列方程吗?”
“基于相对速度与距离的简单计算。”
他回答,目光仍在道路、后视镜之间切换,严谨得像台机器,“空间足够。时机合适。”
六秒后,他微调方向盘,车辆平稳地、几乎是以一种精确计算的轨迹切入了右侧车道,与前后车的距离都保持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冒进,少一分则显犹豫。
林清晓看着他那副全神贯注、仿佛在操作航天飞机对接的侧脸,抱着的双臂慢慢放了下来,脸上那副“看戏”的表情渐渐被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无奈的神色取代。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近乎无声的叹息,重新把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沪上的街景在恒定的四十公里时速下平稳地向后流去。
沈墨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似乎对自己这“算法”般精准的变道感到一丝满意。
林清晓感受着这毫无波澜的行驶过程。
十分钟!
整整十分钟!
车速指针像是被焊死在了四十公里的刻度上,无论前方是空荡无车还是稍有缓行,都纹丝不动。
每一次变道都伴随着精确到秒的转向灯提示音和沈墨华那句平板无波的“安全距离确认”、“相对速度计算”。
转弯时,方向盘转动的角度像是用量角器比划过,不多一度,不少一度。
这辆车平稳得令人发指,像是一口移动的、配备了真皮座椅和空调的精密棺材。
她终于忍不住了,那股被强行压抑了十分钟的不耐烦冲破了临界点。
“沈墨华,”
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刚捞出来,还带着冷飕飕的寒气,
“您这车开得…跟机器人似的,一点灵魂都没有。”
她甚至夸张地打了个寒颤,“我坐得都快得低温症了,血液流速都跟着你的车速一起恒定不变了。”
沈墨华目不斜视,双手依旧牢牢把持着三点和九点方向,认真盯着前方路面,仿佛在解读什么复杂的施工图纸。
“驾驶的首要目标是安全与效率,”他的语调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不必要的操作和情绪波动只会增加风险系数。根据交管局二零零零年事故数据分析,超过百分之三十的刮擦事故源于变道或转向时的随意性,而非技术不足。保持恒定车速不仅能降低油耗,也能减少后方车辆判断失误的可能…”
“停车!”
林清晓受不了地打断他,那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指甲猛地刮过黑板,带着一种再也无法忍受的决绝。
沈墨华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一愣,大脑似乎卡顿了一下。
但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或许是那被电击训练出的肌肉记忆,或许是林清晓语气中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下意识地打了右转向灯(依旧坚持打足了咔嗒三声),观察右后视镜,平稳地靠向路边,踩下刹车,将车稳稳停住。
整个过程依旧精准得无可挑剔,甚至停下的位置距离路缘石的距离都恰到好处。
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突兀的指令究竟为何,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副驾驶那边的安全带卡扣已经发出一声解脱的轻响。
林清晓已经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身影一闪就下了车。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快速绕到驾驶座这边。
紧接着,驾驶座的车窗被敲响了。
叩、叩、叩。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沈墨华下意识按下车窗控制钮。车窗缓缓降下,傍晚微凉的空气和街道的嘈杂声涌了进来。
林清晓站在车外,微微弯着腰,一手还搭在车顶上。
她的脸离他很近,黄昏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轮廓,眼神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立刻、马上执行”的坚决。
“下来,”她的声音透过降下的车窗,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简短,直接,不留任何转圜余地,“换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