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戏,是暴雨中的自救。
人工降雨车在坑顶轰鸣,冰冷的水柱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浇透了保罗全身。
他像条濒死的鱼,在泥浆里翻滚、扑腾。
雨水混合着泥土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用手拼命地扒开被雨水泡软的泥土,每一次抬手都带着泥浆沉重的拖拽。
他利用坑壁被水泡软塌陷的瞬间,用肩膀死命顶开一块松动的木板,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他挣扎着,蠕动着,一点点从那个地狱般的土坑里,把自己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当他大半个身子终于挣出泥潭,仰面躺在倾盆大雨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他先是茫然地瞪大眼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然后,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哭泣,是劫后余生、耗尽所有力气后无法控制的痉挛。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响,似哭似笑,最终变成了一声撕心裂肺、冲破雨幕的长嚎。
距离躺进去到现在,保罗被封闭了整整七天!
“Cut!”楚涵的声音劈了,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第一个冲向坑边,连滚带爬地滑下去。
雨还在下,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
他跪在泥泞里,一把抓住保罗冰冷僵硬、沾满泥浆的手。
保罗的手在他手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那双深陷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过了好几秒,瞳孔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焦在楚涵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后的死寂。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流进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他也没眨一下。
楚涵的心像被那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狠狠一抽。
他用力地、一遍遍地拍着保罗冰凉的手背:“过了…保罗…过了…都结束了…结束了…”
一周后,橡树荫社区那栋漂亮房子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后院那个曾吞噬光线的深坑已经被填平,新铺的草皮边缘还没长严实。
楚涵拉上剪辑室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外面加州刺眼的阳光彻底隔绝。
房间里只剩下几块大小不一的屏幕幽幽地亮着,像黑暗里的兽眼。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陈年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还有没散干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这味道似乎从后院渗进了墙壁,怎么都散不掉。
主屏幕上,是保罗那张被泥土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部特写。
汗珠混着泥浆,在他深陷的眼窝边缘凝住,将落未落。
每一次粗重、濒临断裂的喘息声,都通过精密的收声设备,被放大得如同在耳边炸响,带着砂纸摩擦喉咙的嘶哑质感,撞击着楚涵的耳膜和心脏。
他夹着烟。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他盯着画面里保罗用那把折叠小刀疯狂刮擦头顶木板的动作。
特写镜头下,刀尖在潮湿的木头上留下惨白的划痕,木屑像头皮屑一样簌簌落下,混合着泥土掉进保罗大张着喘气的嘴里。
那“嚓…嚓…嚓…”的声音单调、刺耳,在安静的剪辑室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节奏,持续不断地刮擦着楚涵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吸了口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不得不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簌簌地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烫出几个细微的小洞,他也浑然不觉。咳完了,他直起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上另一个分镜。
那是保罗在暴雨中,用肩膀顶开那块松动木板、发出非人嚎叫的瞬间。
泥浆覆盖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燃尽生命最后的火星。
楚涵的手指终于落下,敲下空格键。
画面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幽暗的剪辑室里,只有屏幕上那双被绝望和狂喜烧穿的眼睛在无声地燃烧。
楚涵深深吸了口气,给李强打了个电话。
“李强,我这边的剪辑速度回非常的快,你可以联系剧院了,万圣节,我们上映!”
……
万圣节很快就到了。
楚涵的电影,也终于成功的在米国的万圣节开始上映。
跟着上映的,据说还有很多恐怖片。
这其中不乏精品。
随着活埋上映的第一天,非常可惜的是,票房并没有想象中的高。
洛杉矶这鬼天儿总算凉快了点儿,可星光艺术影院那个秃顶经理老乔,脑门子上的汗就没干过。
他攥着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点热乎气的单日票房表,手指头在那可怜巴巴的“600,000”上敲得啪啪响,像在给这小破数字做心肺复苏。
“操!”他对着空气骂了一句,唾沫星子喷在表格上。
“楚老板,不是我不仗义啊!您这片子…它名字是叫《活埋》,可也不能真把自己票房给埋了啊!”
他瞅瞅隔壁厅放《德州电锯万圣夜》的海报,乌泱泱排队的小年轻,再看看自个儿厅门口稀稀拉拉几个探头探脑的,心里直发苦。
六十万?还不够塞人家《电锯》的牙缝!网上那些刻薄影评人早就开喷了:“华国佬懂个屁的米国恐怖!”
“东施效颦,故弄玄虚!”
“建议改名叫《活该》!”
楚涵倒没啥表情,就坐在他那间仓库办公室里,对着嗡嗡响的老电脑屏幕。
李强在旁边急得直转圈:“楚总!这帮孙子!排片本来就抠抠搜搜给个午夜场和早鸟场,现在倒好,我看明天他们敢直接给咱下片!”
“急什么。”
楚涵声音平平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个本地论坛帖子。
【唐人街兄弟会!扛把子老唐发话:今晚七点,星光艺术影院,《活埋》包场!是兄弟的,都过来!】下面跟帖已经刷了几十层,全是“收到!”
“跟唐哥走!”
“带两包瓜子够不?”
在华国,支持楚涵的不仅仅是老陈那帮人,还有很多楚涵连见到没见过,但却听到动静之后,直接站出来直接楚涵的。
比如唐人街的那帮人。
之前他们不知道楚涵,现在楚涵也算是在这个地方闯出了一点点的名气。
他们知道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说实话,这让楚涵有些感动。
楚涵对于自己的电影绝对自信,如果这个所谓的唐人街工人协会,人真的很多。
那或许楚涵会凭借自己电影的质量,让这帮人把名声给传播出去。
只要他们能够把名气给传播出去,楚涵相信活埋这个电影的票房不会太差,最起码能和十二怒汉比肩!
楚涵嘴角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李强压根没瞅见。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老陈打个电话,让瓦格斯那帮“热情影迷”再去给院线经理们“讲讲道理”。
晚上六点半,星光碟屋那半死不活的霓虹招牌刚亮起来,街角就涌过来一股子热浪。
不是天气热,是人气儿。
领头的是个敦实汉子,五十上下,寸头,黑T恤绷着鼓囊囊的膀子,走路带风,正是唐人街工人协会的会长唐轩境。
他后头跟着乌泱泱一大帮人,拖家带口,老的少的,穿着工装裤的、沾着油彩的、拎着安全帽的,还有几个半大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空气里立马混进了汗味儿、炒菜油烟味儿、还有股子刚下工的尘土气儿。
“老乔!人呢?”唐轩境嗓门洪亮,震得玻璃门嗡嗡响。
老乔连滚带爬从售票口后面钻出来,脸上堆满笑,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哎哟!唐会长!您可算来了!都给您留着呢!一号厅,最大那个!冷气…呃…冷气我给您开足马力!”
他偷瞄了一眼唐轩境身后那几十号精壮汉子,心里那点对票房的担忧瞬间被另一种担忧取代,可别把椅子坐塌了。
“甭整虚的!”唐轩境大手一挥,几张皱巴巴的大钞拍在掉漆的台面上。
“爆米花、可乐,管够!算我的!兄弟们,进场!”
他一声吆喝,人群呼啦啦往里涌,瞬间把个不算大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
影厅里那股子人造奶油爆米花味儿,愣是被后来居上的汗味儿和活人气儿给压了下去。
灯一黑,银幕亮起,没有花里胡哨的片头,直接怼脸就是保罗那张惊慌失措、沾满沙土的脸。
“嘿!这哥们儿惨啊!”
后排一个刚下工、工装裤上还沾着白灰的小年轻低声跟旁边人嘀咕,手里捏着个啃了一半的鸡腿都忘了。
“嘘!”旁边年纪大点的工友捅了他一下,眼睛却粘在银幕上挪不开。
剧情走得飞快。
保罗被那对狗男女开玩笑似地推进沙坑,一开始还骂骂咧咧
“别闹了杰瑞!放我出去!这不好玩!”。
到后来听着头顶那对狗男女肆无忌惮的调情和越来越近的填土声,声音里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渗出来,隔着银幕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操!这他妈是谋杀!”
唐轩境前排一个剃着板寸、脖子上有道疤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差点把可乐杯震翻。
周围没人嫌他吵,因为大家心里都在骂。
狭小的空间,昏暗中手机屏的冷光,打火机噗地点燃又熄灭映出保罗脸上绝望的汗珠,荧光棒幽幽的绿光里他徒劳地用笔在酒壶上刻字,小刀疯狂地徒劳地戳着头顶的木板…
影厅里彻底安静了。
只有老旧空调还在徒劳地嗡嗡,但没人觉得热,反倒像被那沙坑里的寒意浸透了。
嚼爆米花的声音没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前排一个抱着爆米花桶的大婶,桶歪在腿上,金黄的爆米花撒了一地,她浑然不觉,就张着嘴,直勾勾盯着银幕上保罗那双因为缺氧和恐惧而凸出的眼睛。
“完了完了…没空气了…”一个半大孩子带着哭腔小声说,被他妈一把捂住了嘴,他妈的手也在抖。
当保罗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听着手机里911接线员机械的声音,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自己大概的位置时,影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当那场“救命雨”终于落下,浑浊的水渗入沙坑,保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吸吮、挖掘,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时…有人跟着他一起憋气,直到他猛地冲破沙土,在倾盆大雨中像野兽般嘶吼痛哭,整个影厅才像炸开的锅炉,全是松了口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