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涵那间仓库办公室，这会儿味儿有点杂。
福满楼外卖的油香气儿还没散干净，混着老陈手里那根廉价香烟的呛人味儿，还有瓦格斯身上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廉价古龙水，搅合在一块儿，闷得人脑仁儿发涨。
桌上杯盘狼藉，啃剩的烧鸭骨头，浸在油汤里的河粉渣，空了的啤酒罐东倒西歪。
老陈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办公椅上，两条腿大剌剌地敞着，手指头一下下敲着油腻腻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里，那张平时没啥表情的脸，少见地皱巴着。
“楚先生，”老陈嗓子有点哑，带着熬夜熬多了的疲惫，“不是老弟我哭穷，是真他娘的手头紧。《活埋》这钱，它还在天上飞呢，落进口袋得等日子。瓦格斯那边……”
他拿烟头朝旁边努了努嘴。
瓦格斯正烦躁地扯着自己花衬衫的领口，那领口已经被他扯得变了形。
一听提到他，立刻就炸了毛，腾地站起来，差点带翻脚边一个空啤酒罐：“操！别提了！最近那帮条子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瞪得比狗还大！老子几条‘水路’，卡得死死的！新‘水’？一滴都他妈挤不出来！”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堆着的空纸箱，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妈的，眼看钱生钱的路子就在眼前，愣是给憋住了！”
两人也都无奈，楚涵已经表现给他们看了，拍戏，显然赚钱更快。
可现在，他们却陷入了资金链断裂的尴尬境地。
李强蹲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正对着一台破电脑屏幕，上面是《活埋》那串还在不断往上蹦的票房数字。
他听着瓦格斯的话，又看看老陈的脸色，忍不住小声嘀咕：“那…那咱下一部戏，不就得干等着？十二怒汉的分成倒是下来了，可跟陈哥你们一分，落到咱手里也就几百万，塞牙缝都不够啊！活埋的分账，最快也得个把月才能盘清楚吧？”
仓库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老电脑风扇“嗡嗡嗡”的噪音，还有瓦格斯粗重的喘气声。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光柱里飘着细小的灰尘，显得屋里更乱了。
老陈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烧得通红。
他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着楚涵。
楚涵就坐在他对面，背对着窗户，光线从他背后打过来，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指间夹着的烟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楚先生，”
老陈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老江湖特有的黏糊劲儿。
“路嘛，都是人趟出来的。钱这玩意儿，不一定非得在账上躺着才算数。”
楚涵没动，只是阴影里的烟头亮了一下，他吸了一口。
瓦格斯也安静下来，拧着眉头看老陈，眼神里带着点怀疑：“老陈，你他妈别卖关子！有屁快放！火烧眉毛了都！”
老陈把烟屁股摁灭在堆满烟灰的旧铁皮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声音大了会惊跑什么似的：“路子得变通。账上没钱，不代表搞不来钱。我们…能‘借’。”
“借？”李强在墙角失声叫出来。
“找谁借？银行？咱这点底子，人家能瞧得上？再说了，拍电影这玩意儿，在那些老爷眼里，风险比赌场都大！”
老陈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那笑容有点冷，又有点狠：“谁说找银行了？银行那套规矩，是给穿西装打领带的体面人玩的。咱们有咱们的道儿。”
他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头，捻了捻，“利息嘛，肯定是比银行那点毛毛雨高不少。不过，我们哥俩豁出去这张老脸，加上《活埋》这势头做背书，借个一千万左右，应该能撬动。”
“一千万？”楚涵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他身子终于动了动，从阴影里往前倾，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暴露在光线下。
“够了。”
这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让老陈和瓦格斯都愣了一下。
老陈是没想到楚涵答应得这么痛快，瓦格斯则是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刺激得心跳加速。
“不是，楚总！”
李强急了，蹭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高利贷啊！那玩意儿利息滚起来能吃人的！万一…万一新片子有点闪失，咱可就……”
他没敢说下去。
高利贷真的出事了，他们可能没什么事情，毕竟借钱的事老陈和瓦格斯，但老陈和瓦格斯，可能会对他们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瓦格斯也回过神，摸着下巴，眼神闪烁：“一千万…楚，你心里有谱？下一部到底拍啥？还是小成本？稳吗？这可不是玩沙子了，这是真金白银借来的！”
他脸上那点兴奋被担忧冲淡了。
老陈的钱是“水”，亏了也就亏了，大不了算沉了。
这借来的钱，可是要还的，要命的那种还法。
老陈没说话，只是那双藏在旧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楚涵。
他精明着呢，钱可以借，但借给楚涵拍什么，这至关重要。
楚涵往后靠回椅背，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拿起桌上一个还没开封的啤酒罐，“啪”地一声拉开拉环，泡沫顺着罐口溢了出来，流到他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
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喉结上下滚动。
“还是小成本，”楚涵放下罐子，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但语速快了些。
“米国佬爱看什么？冒险！极限！一个人对抗天地那种。”
他用沾着啤酒沫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虚虚画着，“找个地方，够野，够险，够荒。峡谷，或者那种光秃秃的石头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陈和瓦格斯：“一个男的，喜欢满世界乱逛，找刺激。这回玩脱了，一个人掉进个鸟不拉屎的大裂缝里，胳膊被块大石头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他用手指比划着，做了个“卡死”的动作，“水？没有。吃的？没有。救援？鬼知道他在哪儿。”
瓦格斯听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石头就卡在他胳膊上。
老陈镜片后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像是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然后呢？”李强忍不住追问，他已经被这简单粗暴的设定勾住了。
“然后？”楚涵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冷。
“然后就是活受罪。一个人，一条胳膊卡在石头缝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水壶里那点水，省着喝，省到舔石头上的湿气。饿得眼冒金星，看着头顶的老鹰打转。”
他拿起桌上那把用来拆外卖的塑料小刀，在指尖转了转，眼神专注得吓人，“到最后，怎么办？等死？还是……”
他停住了，没直接说出口，但桌上几个人脑子里都“嗡”地一声，瞬间冒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字眼。
“操！”瓦格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肘，“自己…自己把胳膊…弄断？”
楚涵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那把塑料小刀的钝刃，轻轻在自己小臂上比划了一下，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底发毛：“只有这条路。用一把钝得割肉都费劲的小破刀，一点一点…磨断骨头，切开皮肉…挣出来。”
仓库里死寂一片。
连老电脑的风扇声都好像停了。
只剩下几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李强脸都白了，想象着那画面，胃里一阵翻腾。
瓦格斯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胳膊也跟着隐隐作痛。
老陈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这沉重又血腥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盯着楚涵，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被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取代。
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极端环境里人被逼到绝境时迸发出的原始生命力！
看到了一个演员如何用一张脸、一条胳膊撑起全部戏份！
看到了那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更看到了这背后无比低廉的成本，一个演员，一片荒山野岭，再加点血浆道具！
这他妈简直就是为“以小博大”量身定做的小成本电影模板！
楚涵是真踏马有才！
“好！”老陈突然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巨响，震得空啤酒罐跳起来，桌面上油汤都溅开了花。
他脸上那点算计和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和兴奋的红光。
“就它了！这本子够野！够狠！也够省！”
老陈的声音震得仓库嗡嗡响，他指着楚涵，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
“楚先生，你他妈就是个天才！这片子拍成了，保管把那帮看血浆片的米国佬惊得尿裤子！”
他噌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对着还在发懵的瓦格斯一挥手。
“老瓦，别他妈愣着了！走！跟我去借钱！明天！最迟明天！老子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卖裤子当袄子，也把这一千万给你楚先生拍出来！”
瓦格斯被老陈这气势震得一愣，随即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也上来了，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旁边的空纸箱。
“操！干了！老陈，我跟你去！不就是借钱吗？老子这张脸也值点钱！”
他看向楚涵，眼神里带着一种押上全部身家的狂热，“楚！地方你赶紧定！演员你赶紧找！钱的事儿，交给我们！”
楚涵坐在椅子里，看着眼前这两个被新剧本刺激得如同打了鸡血的合伙人。
他拿起那罐喝了一半的啤酒，对着老陈和瓦格斯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抬了抬。
无声的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