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狠狠把卸妆巾摔进垃圾桶,猛地拉开椅子坐下,想抽根烟来使自己冷静,一摸口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他深呼吸一口,仔细思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一跺脚,跟着走出了化妆间。
腿长就是走得快,梁越站在门口往左右看,愤恨地想到。距他们走出化妆间,前后不过十几秒钟的功夫,此刻的走廊上已经没有他们的身影了。
大概是去后台那块空地了吧,那块地方不知掩埋了多少属于他们这一辈人的秘密。梁越心想,转身就朝走廊左边走去。
只是他的运气不好,多半是选错了方向。今天观众多,剧院所有的门都被打开用来散场,就连这扇后台的门也被打开,梁越看向前方,似乎并没有两个高挑出众的身影,反而自己一下被前后的人卷进人群中,也走上了散场的道路。
也是,要是让现在的张入铭出现在人群面前,散场的观众就不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了,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梁越顺着人群慢慢挪动,虽然心里不耐烦,却只能怪自己判断失误,自己的智商税自己交。
统共就这么点空间,却要容纳下这么多缓慢流动退场的人群,人们就不得不挨在一起摩肩接踵。梁越护着自己的石膏手,极力避免与身边人的触碰,而人群流动的方向不好控制,就比如说梁越身边的那溜人原本还处于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突然就开始快速移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去,时不时地蹭到梁越的肩膀。
梁越的外套本就是象征性地挂在身上,石膏手伸不进去,他嫌只穿左手就像真的断臂了似的,索性把两只手都拿了出来,把外套像披风似的披在了身上,颇有一番大侠的风味,却十分地中看不中用,只要走路稍微快点就摇摇欲坠,何况是在这样的人群中,梁越的外套终于失去了它的平衡,从梁越的肩膀上掉了下来。
梁越惊呼一声回头,可怜的外套掉在了地上,自己还眼睁睁地看见它被一只皮鞋踩了一脚。这件衣服并不便宜,梁越清晰地记得当初买它付钱时候割血割肉般的心疼,这一脚就像是踩在梁越心上,猛地一抽,他想回去捡起外套,然而人群之中逆行谈何容易,只是一个转身就让梁越有些站不稳,何况去捡一件衣服,何况他还是一名伤员。
然而梁越没有放弃。他从人群的缝隙里艰难穿过,无视身边人鄙夷而奇怪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外套掉落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衣服就被面前的另一只手拾起,梁越的目光顺着这只手一路向上,最终定格在它的主人脸上。
该怎么去形容这张脸呢?干净、瘦削、温和,戴着一副细边的黑框眼镜,跟梁越鼻子上的那副很像。
他的鼻梁很高挺,即便是在走廊上极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也不难看出他皮肤的白皙——绝对是让很多女孩子都会羡慕的肤色。
梁越见过这张脸上各种各样的神态和表情,喜怒哀乐、嬉笑怒骂,曾经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所有的未来和可能,只是如今久违了。
因为这是姚寻的脸。
梁越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他的大脑一阵眩晕,眼前也模糊起来,仿佛此刻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一场大梦而已,却即将要苏醒了。
身边的人挤着梁越,硬生生地逼着他向前方走去,可梁越偏不,固执地站在原地,任由人们挨挤着他,擦过他的皮肤,撞到他的肩膀,踩着他的鞋子,直到自己失去重心,差点摔倒。
然后眼前的这个人及时地扶住了自己。
他的手掌触碰到自己皮肤的那一刹那梁越才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周围的拥挤和嘈杂又变得真实起来。姚寻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却伸手搂过他的肩膀,把他护在自己怀里,带着他一路走出人群。
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姚寻: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只有板寸长短,不再像以前那样留着好看的刘海,天天嚷着追求发型了;曾经嘴唇周围细密的容貌也变成了胡茬,看起来硬邦邦的。梁越还注意到他头皮的侧边有一道疤,头发压根盖不住。
他的身上还是带着洗衣液干净的清香,这个味道在这几年里让梁越朝思暮想了很久,他搜集齐了国内外各种品牌各种香味的洗衣液,却始终找不到那种味道。
他在姚寻的怀里,在拥挤的人群中,旁若无人地放肆地大笑起来,只有周围的人听到了向他投以奇怪的目光,却又匆匆转开,继续注意脚下的路。
而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也没有看到梁越大笑时脸上的泪水。
人潮终于逐渐散去,因为拥挤产生灼烈的窒息感渐渐消失了。
一走出人群,姚寻就迅速地松开了梁越,仿佛碰在他身上有电流似的,会让自己的手酥麻疼痛。
他始终跟梁越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梁越的脸上脏兮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盯着面前的姚寻一言不发,沉默得让人害怕。
姚寻没等到他的回答,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伸手把外套递给他。
而梁越也没有接。
他叹了口气,靠近了些,把外套重新披到他的肩上:“天凉了,穿好外套。”
外套刚刚才遭遇了不测,掉在地上被几双鞋底踩得脏兮兮的。梁越瞥见袖口的污渍,嫌恶地皱了皱眉,一抖肩膀,重新把外套甩了下来。
姚寻愣了愣,却也不恼,只是把外套重新捡了起来,挂到身边的栏杆上:“那我给你放这儿了。”
梁越深吸一口气,张嘴准备开始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让他重新闭上了嘴。
“姚老师!”
梁越闻声看去,身后跑上来三个高中生模样的人,一男二女,其中一个人还有些眼熟。
“是你啊!”男生见到梁越露出惊喜的表情,紧接着看到他的石膏手,又把笑容收敛了回去,他指了指自己,“我是高俊辰,你还记得我吗?”
梁越点了点头。
“你的手好些了吗?”
“高俊辰,你怎么人家了?”离他最近的女孩机灵极了,看出了一些端倪,马上转身去质问高俊辰。
“我没怎么!”高俊辰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梁越。
姚寻终于意识到了两个人的关系,联想到几天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皱起眉头指了指梁越的石膏手臂,看向高俊辰:“这就是被你撞到的路人?你不是说人家没什么事吗?这叫没什么事?”
高俊辰眼睛一闭,心说完了,事情彻底暴露了。
谁能想到会这么巧呢?自己头一次骑车出来撞到了人,居然还是姚老师认识的朋友。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出门。
看得出来姚寻的怒气已经上来了,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说出口,只能强压着怒火:“一会儿你必须得跟我说清楚了!”
女孩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姚寻情绪的变化,她把高俊辰拉到自己身后,慌忙说道:“姚老师,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姚寻看了眼时间,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梁越,语气缓和了很多:“你的手……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课,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便拉着三个学生快步离开,像是带着三个不省心的孩子。
梁越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从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梁越回到化妆间的时候张入铭还没有回来,大家基本都已经换下了衣服卸完了妆,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你去哪儿了!”金欢突然从最近的化妆台后面冒出来,把梁越吓了一大跳,他两只手上各拿着一部手机,看起来怒气冲冲,“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好好在后台等着我不许去别的地方!你又给我到什么地方整幺蛾子了!”
他越说越激动,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差点就咆哮起来。
梁越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敷衍地安抚了几下,把手中的外套往椅子上一扔,人也顺势坐下。明明是巡演圆满结束的日子,作为导演和编剧,他却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金欢还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太重了,才导致梁越出现了这样不好的情绪。平时自己明明还对他说过更重的话,跟之前的比起来,刚才那几句就好像拉家常一样亲切,怎么会让他不开心呢?虽然心里纳闷,金欢还是放缓了语气,问道:“一会儿的庆功宴还是老地方吗?”
梁越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想着心事。
“梁越?”
他还是没有反应。
他凑近了一些:“老板?”
梁越猛地起身,正好撞到了他凑上来的脑袋,一下让金欢头晕眼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梁越抓起手机匆匆出门,跑得飞快,等自己跟出去到门口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