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城的秋天一向来得比别的城市更晚,夏天总是恋恋不舍地停留在这座城市,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就像现在,虽然已经步入了十月,但杉城日报的大楼里还是大开冷气,吹得走进来的每个人汗毛林立。
姚寻最后看了眼手机,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他抿了抿嘴,终于把它交到了面前的收纳筐里。
“走吧。”王冠掐掉手中还剩半截的烟,狠狠咳嗽了几声,挎上一个破旧的布包起身。
姚寻皱着眉朝空气挥了挥手,掸去面前的烟雾,说道:“您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您看您都咳成这样了,别年纪轻轻的就像七老八十的大爷似的。”
王冠爽朗地大笑起来,拍了拍姚寻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年纪轻轻?你才多大点岁数,倒还教训起我来了?真一点儿也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
“老师。”姚寻无奈地看他。
“行行行。”王冠妥协,“等这次出来,我一定戒烟。”
“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姚寻瞥了他一眼,默默地翻起了旧账。
“开工前抽根烟放松放松,这习惯我都维持了十几年了,怎么能说改就改呢?”王冠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赶紧拿起身边的背包挂到姚寻身上,“时间差不多了,废话不多说,我们赶紧出发!”
姚寻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它的屏幕还是没有亮起来。
“走了走了!”王冠调侃道,“年轻人要习惯离开手机,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认识点有意思的朋友。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难道还能跟手机过一辈子不成?”
“等等!我再发条消息。”姚寻还是止步了,他重新返回去拿起手机,点开与梁越的对话框,快速地打了一行字:这几天有事,不回去住了。
点击发送前却再次犹豫了,他仔仔细细把这句话读了三遍,还是没下决心发送出去。
“好了没?该走了!”
“马上!”姚寻终于还是把这行字删除了,反正撑足了就一个星期的时间,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梁越现在估计也在气头上,等自己回来了应该也就气消了吧。他心里这样想着,把手机往收纳筐里一扔,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他一出办公室,迎面看见的就是王冠满脸吃瓜的表情:“给女朋友发消息呢?”
“没有。”姚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眼神躲闪。
“还害羞了。”王冠就喜欢逗他玩,“没想到你这厚脸皮还有会害羞的时候。”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姚寻为自己辩解,极力维护形象。
王冠看起来开心极了,爆发出一阵大笑,魔性的笑声在整栋杉城日报的大楼里回荡。
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地下车库里,绕过好几个弯来到王冠的停车位上,出乎意料的,原本那辆体型巨大而气派的金杯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脏兮兮的摩托,处处透着一股萧瑟破败之感。
“怎么是这车?”姚寻从表情到语气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嫌弃。
“你清醒一点!”王冠一记栗子拍在姚寻的后脑勺,“你见过建筑工地的临时工开面包车上班的吗?”
姚寻捂着后脑勺,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
“上来!”王冠一步跨上车座,他今天穿的衣服和座下的摩托格外相称,看起来确实有了建筑工人那副老实干练的样子。
姚寻扯了扯身上老旧的衣服,这身衣服是王冠年轻时候穿的——也就是十几年前,款式和面料看起来都已经很旧了,哪怕洗得再干净,也一眼看出与时代落伍。王冠人高马大,姚寻虽然也不矮,但比他瘦很多,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变成了oversize,还真有一股淳朴憨厚的乡下小弟气质。
他坐到后座上,双手抓住扶手。王冠熟练地打火,拉上离合器,加油起步,摩托发出“突突”的噪音,一路飞驰离开地下车库,格外惹眼。
姚寻紧紧抱着王冠的腰,以免自己被甩出去。原本以为自己开电动车的速度已经可以达到了一种出奇的境界,没想到人外有人,自己居然也有在后座吹风到怀疑人生的时候,他突然有些理解梁越的感受了。
他们此行是一个完全未知的旅程。几天前王冠,也就是自己在杉城日报的指导老师,很早之前就看好自己的王记者——他突然告诉自己,一个正在进行的楼盘建筑项目,承包公司疑似盗用劣质建材,以次充好,需要深入其中进行调查。姚寻一听就立马兴奋起来,自己刚转正不久,还没做出什么重大的新闻报道来,这样的稿子对他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只是卧底记者不易,需要口风严谨、演技过关、心理素质过硬。姚寻没有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连爸妈都没说,反正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也常常十天半月不与他们联系,虽说之前签下了“约法三章”,实践效果却不容乐观;唯一能算透露过的就只是问梁越的那个问题了,只是不知道那天他怎么了,于是这段对话根本就没进行下去。
所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王冠,以及与他们对接的几个同事,再没有别人知道他们将要做的事情。
于是他上交了手机,和王冠乔装打扮成了进城投奔亲戚寻找打工机会的两兄弟,靠着王冠的一个熟人混进了这支施工队伍。
因为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包工头亲自接见了他们,给他们递上工作服和安全帽,拍着他们的肩膀寒暄几句,给他们加油鼓劲之后就放心地把他们送到了施工现场。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姚寻才有机会跟王冠说上话。
他被安排在室外,做一个负责打杂工做的杂工,而王冠就比较幸运了,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从业经历”,让他一跃成为资料员,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
“这也太累了吧。”姚寻端着盒饭找到王冠,抱怨道,“为什么你就能在这儿整资料,而我要去外面晒太阳打杂?”
“那你也得看看我是谁。”王冠瞥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人在江湖呢最重要的就是朋友,有了朋友,一份经历算什么?”
姚寻咬牙切齿:“你走后门!”
“搞得你不是走后门进来的似的。”王冠白了他一眼,把桌上的图纸和文件整到一边,从姚寻手中拿过一个盒饭。
“赶快吃,一会儿吃完去宿舍看看。”王冠扒拉着饭,嘴里填满了东西,说话都含糊不清。
“是我们两个人一间吧?”姚寻再次确认,刚才在工地的时候他往生活区瞥了几眼,看到一个个房间开了一道门缝,他从那里看去,里面狭小的空间脏乱得很,填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王冠瞥了他一眼,反问道:“要不是这样你还想咋办?”
“我还能咋办?”姚寻没好气道,“认命呗。”
王冠终于笑了起来,拍拍姚寻的肩膀:“不错,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嘛。”
他们草草吃完了饭,出门左转来到工人们的生活区。眼前这栋两层楼的铁皮房一看就是在几天时间内就快速完工的,就像是闹市中的一片城中村,除了四面能够遮风挡雨的墙,什么都没有。姚寻跟着王冠上楼,两人踩在楼梯上发出“嘎吱”的噪音,感觉整个楼梯都是颤颤巍巍的。
他们的房间在这层楼的最里面,是离工地最远的地方,里面除了两张床什么都没有,床是用砖块累积起来的,看起来摇摇欲坠;墙壁上都是霉斑,脏兮兮的,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让姚寻有些生理不适起来。虽然来之前姚寻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正看到眼前实景的时候,还是与之前心里所想的有极大落差,一下子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跟想象中的差远了?”王冠瞥了他一眼,随口道,“要是实在接受不了你可以回去,我跟包工头打声招呼,只不过你得回去躲几天再出来,千万别声张。”
听他这么一说,姚寻态度坚决起来,梗着脖子拒绝:“我才不回去,这有什么能受不了的?别人都能住,我有什么不能住的?”
王冠点点头,把背包递给姚寻让他先把床铺了,然后转身出门,过了一会儿捧着一袋砖和几块木板上来。
“你干嘛?”姚寻掸着床单,奇怪地看他。
王冠没有说话,麻利地把砖块垒起来,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再把木板架上,一张简易的桌子就成型了,看着还挺像样。
“凑合着用吧。”王冠拍了拍手,出门洗了洗手。
“你可以啊。”姚寻赞叹道,“你到底还会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那多了去了。”王冠的尾巴翘到了天上,滔滔不绝地自夸起来,“我读大学那会儿……”
这些话姚寻听了不下十遍,他一边把包裹里的生活必需品一样一样摆出来,一边敷衍地应和点头。
“……然后我毕业之后……”
王冠的嘴仿佛一个出了故障的水龙头,一旦开闸就关不上了。姚寻听多了,已经练就了一身自动屏蔽他的本事。他把所有东西摆放好,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从前在家在宿舍都没把东西整理得这么干净过,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跟着梁越耳濡目染,居然也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之后我就进报社了……”
王冠还在回忆着他的传奇人生,从房间的门口踱步到里面,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姚寻看准了他背对着自己往里走的时机,趁着他不注意,一闪身溜出了房间下楼,只留下王冠一人在里面自言自语,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一想到他发现自己不见之后那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姚寻就觉得好笑。
他一路下楼,回到王冠整理文件的办公室,发现他的安全帽落在了桌上。
推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十足的冷气吹在他身上,让他情不自禁起了一身起皮疙瘩。他捋了两把手臂,拿过自己的安全帽,目光落到桌上的图纸和文件上,停下了脚步。
万一有什么线索呢?姚寻心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自己逮着机会了。他瞥了一眼窗外,空空荡荡,连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面前厚厚一叠文件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