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净愣了愣,在树荫底下席地而坐,沉默了一会儿才认同道:“是啊,高中真好。”
他把旁边的几片落叶掸走了,拍了拍地面,朝梁越道:“坐。”他仔细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刚才那是……你爸?”
“对。”梁越点了点头,轻笑了一下,他倒是不再避讳谈起这个话题,“你也别觉得奇怪,我跟他的关系一直不好。从小除了读书,就几乎没有他能允许我做的事情。不管我做什么事他都会反对,总是以他那个年代的眼光管束我,让我觉得很烦。”
“其实我们一整个家庭关系都不好,他,我妈,我,三个人之家的相处都奇奇怪怪的,我们根本就不像一家人,合租室友的关系都比我们融洽……我本来以为我读了大学,离家远了,多少能摆脱一些这样的事情,没想到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梁越看了他一眼,“这些话我也没跟别人讲过。”
林净突然挺直了腰板,对方突然告诉他自己家庭中私密的事情,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也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算了,不提了。”梁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透过薄薄的布料摩擦着他后背的皮肤,又痒又痛。
林净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对方愿意吐露这样的心声,想必是信任自己。他想了想,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是关于我女朋友的。”
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小孔成像地投射到地面上,斑驳地落在他们的衣服上,燥热的空气开始缓慢流动,形成丝丝缕缕的细风。
“其实我早就想找人说说话了。我以前似乎有很多朋友,但毕业到现在,好像都没了联系,侯子天算是我联系得最长久的高中同学了……也怪我这一年里都跟她在一起,几乎没有与别人相处的时间,才会这样吧。”林净从身边捡了片尚且新鲜的落叶,顺着脉络一点一点撕扯,“所以直到我跟她分手,我连个能听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只能一个人去喝酒,醉成那样也没人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还好有你——”
燥热的空气里,梁越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心跳加快了些。
“还好你发现了我,不然我可能是就是被商场保安送回家的了。”林净扔掉手上光秃秃的叶杆,笑了笑,“我跟她是毕业之后才认识的,然后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她的性格真的很好,又开朗,笑起来很好看……”
梁越别开了头,他有些听不下去,打断道:“你们为什么分手?”
林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就是暑假之前她突然开始疏远我,消息回复得不及时,也基本不接电话,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见过几面,我发现她完全变了——抽烟,喝酒,穿得暴露,纹了纹身,还总喜欢去酒吧,你说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抽烟酗酒那不都是社会上的混子做的事吗?但她觉得烦。后来突然有一天早上给我发消息说分手吧,她觉得跟我在一起太无趣了太累了。”
梁越默默地盘起腿,裤袋里的烟盒硌住了他的大腿。不知当林净知道自己也是他口中抽烟酗酒的“社会混子”,会不会后悔今天把这些话讲给他听。林净已然把矛头转向了烟酒,如当代高僧似的,絮絮叨叨地盘点这些的不好。每一句话都戳在梁越心窝子上,仿佛在说他一般,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你在大学里怎么样?”
林净没想到梁越会突然问起他的大学生活,但又是一针见血地问到了他的痛处,苦涩地摇了摇头,道:“也不好。大学里净想着玩和谈恋爱,上课不怎么听,想着一拖再拖期末的时候集中起来学几天,但已经晚了,整整两个学期,差不多一半的课程都挂了。”
昔日受众人膜拜的高考状元连连挂科,在自己面前追悔莫及。就连梁越自己都没挂过科,上学期还能在专业的排名里榜上有名。他突然生一种变态的快感来,仿佛找到了自我的价值。
但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同样作出一副同情又惋惜的模样。夏日里的天气永远都是谜团,刚才还是无风的晴天,烈日当头,转眼一下就阴了下来,还响起了几声闷雷。体育生们有经验,一眼就看出快下雨了,纷纷小跑着躲进体育馆室内。
转眼就进入了八月,梁越自从被发现了在阿林饭馆端盘子,梁薪和沈佳明便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出去打工了,每天中午都回家一趟,看他是否乖乖呆在家里。梁越短暂的打工日子从此终结,不过数着自己暑假的剩余天数,忍一忍马上就能返校了,便也不再固执,顺从地在家里呆着。
自从林净把自己和女朋友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他之后,从此便粘上了梁越,中午吃饭喊上梁越,晚上出门锻炼喊上梁越,去网吧打游戏也喊上梁越。他和高中的同学断了很久的联系,在姚城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梁越见他的状态一天天地好起来,也还算欣慰。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跟林净会有称兄道弟互诉心声的一天,要是能够穿越回去把这一切告诉高中时候的自己,估计会立马抛下一切黏上林净,哪儿还管什么矜持和礼貌……那将又是另一个故事。
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梁越翻了个身去摸手机。是姚寻发来一个定位,地点是姚城火车站。
“你到了?”梁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日期,才记起来上个月姚寻说过要来姚城海滨考察。
隔了十几分钟,姚寻才发了一张图片过来,显然已经上车了。
“这里可能不欢迎我。”姚寻抱怨道,“我的手机从列车停靠之后就没信号,就连现在也是时断时续的。”
“你们住哪儿啊?”梁越问道。
姚寻说了个酒店的名字,梁越一愣,自己在姚城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还得打开地图搜索:“这么偏?”
地图显示这个酒店距离梁越家足有几十公里,甚至比跟有些临市距离还要远。
“没办法呀。”姚寻早就做了攻略,大概知道这地方位于什么地方,“我们是去实地考察的,那儿好像就有一个实验室。”
“那我们怎么见面?”
姚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看情况吧,要是我们进展得快,结束得早,就能多出一两天来玩,到时候我就来找你。”
“行。”姚寻亲自到来的消息比上个月得知他即将到来的消息更另梁越开心,那会儿甚至还有些担惊受怕。也许是自己的心境变了吧,他一来,梁越还是开心。
他重新躺下,开始计划和姚寻见面之后的事情,满心希望他们的考察行程能够顺利些,让自己好好见一见阔别已久的姚寻。
从第二天开始姚寻的手机就像是丢了一样,不管什么消息,得足足等过半天,才能盼来一条回复。梁越也像是着了魔怔似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发给姚寻,一会儿问一问他们目前的状况,一会儿跟他分享自己定下的游玩计划。但基本都是石沉大海——姚寻只有饭点才有功夫挑些重要的问题回复。
已经连着好几天闷热的天气了,梁越算算日子也该是下雷阵雨的时候了。因为雷阵雨的即将到来,天空显现出昏暗的征兆,不到五点便暗沉得可怕,几乎是一瞬间,雨水如倾倒一般落了下来,持续不断。他躺在空调底下昏昏欲睡,突然被一声闷雷惊醒,看了眼时间,再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有些恍惚。
他听到门外钥匙开锁的声音,竖起耳朵,立刻分辨出是开门的人是梁薪,又重新躺了回去。硕大的雨滴砸在自己的窗户上,发出骇人的声响。他支起耳朵仔细听着,确实只有梁薪一个人,沈佳明还没有回来。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这样大的雨,不知道沈佳明带没带伞。
他看了一眼手机,今天姚寻倒是没有出门。因为这场暴雨,让他们出海的计划取消了,但因为大雨又不能到市区里闲逛,只能一整天都闷在酒店里长蘑菇。
因为酒店就在海边,所以每天都有吃不尽的海鲜供应上来。梁越看着姚寻的朋友圈只有咽口水的份,他们是公费出游的考察队,所有吃住都是免费且最好的,旁人羡慕不来。
梁越听到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电视声,不耐烦地拿起耳机塞住自己的耳朵。梁薪每次看电视都恨不得把音量调到最大,生怕楼上楼下听不到似的。每天一到家就无所事事地开始看电视,外面还打着雷,从前他警告过自己很多次不允许在打雷的时候使用电子产品,自己倒堂而皇之地看着电视。
一想起关于他的一切梁越便烦躁极了,打开游戏登录,这是最快能把烦人的他从自己脑海里剔除的办法。
他戴着耳机全身心便都投入到游戏当中,就连雷声也被自己隔绝在外。直到一局完了,梁越才摘下耳机重返现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而有些酸痛,扭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已经完全黑了,已经过了六点。他感觉到腹部传来的饥饿感,突然觉得奇怪,平时这个时间沈佳明早已三番五次地来敲他的门让他赶紧吃饭,今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自己戴着耳机的缘故?梁越打开房门,外面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电视屏幕散发着微光,厨房里一片寂静,沈佳明还没有回来。
他皱了皱眉头,隔着老远朝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梁薪问道:“我妈呢?”
梁薪头都没抬一下:“我怎么知道。”
梁越心里有点担心,又瞧见对方这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顿时怒从心生:“这么大的雨难道就不能去接她下班吗?”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梁薪划动手机的动作停住了,猛地抬起头看梁越,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吼得比梁越高了好几个度。
梁越不想再跟他对话下去,反正不管什么话题在他们之间最后都会变成争吵。
他回了房间,连着给沈佳明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窗外天雷滚滚,吵得梁越心烦意乱。他有些手足无措,心里担心沈佳明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祈祷她赶快回家。这次的心声倒很灵验,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开锁的声音,沈佳明终于回来了。
他听到门关上了才打开房门出去。沈佳明右手挎着包,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浑身都被淋湿了,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庞上,显得瘦小又可怜。
“你没带伞?”梁越去卫生间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沈佳明。
她随意地擦了擦自己的脸,把所有头发都扎起来束在脑后,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道:“早上天气还挺好的,就没带伞,谁知道突然就变天了,还下了这么大雨。”
“那你可以问别人借一下伞,或者打车回来不行吗?”梁越接过毛巾,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大家也都只有自己的伞,哪儿来多的借我呀……我是在单位里躲了一阵才出来的,可是雷阵雨摸不透,前一秒还是好好的,后一秒就开始下雨了,谁知道呢。”沈佳明走进房间,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拎起袋子走向厨房。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梁越拦住她,“会感冒的。”
沈佳明看了一眼坐在客厅的梁薪,绕开梁越:“算了,先做饭吧,时间不早了。”
“又不急这一时!”梁越有些恼了,“你巴巴地做饭给别人吃,别人领你的情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并没有丝毫要避讳的意思。梁薪听到了,“噌”得站起来,快步朝梁越走来。沈佳明以为他要做出什么举动来,慌忙把梁越护在身后。
“你再给我说一遍!”他死死地盯着梁越,半天说出这么一句来。
梁越见他吹胡子瞪眼逞威风的样子觉得可笑极了,轻蔑地“嘁”了一声,推开沈佳明,拉开家门狠狠地摔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