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变得越来越无所事事。现在距离期末考试周还有十天半月的时间，梁越尚未感受到那种窒息的压迫感，就还是按兵不动。他还是在忙着修改自己的剧本——从第一次动笔开始到现在，拼拼凑凑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找了大大小小的资料和文献，一边自学一边实践，终于使它初具雏形。
梁越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才刚接起来对方却一言不发，紧接着就传来忙音。梁越奇怪极了，点了重播键重新拨了回去，对方还是接通了。
“你是哪位？”
“是我。”对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梁越愣了愣：“张入铭？”
张入铭没有回话。梁越只得继续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张入铭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梁越看神经病似的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的这一串号码发出微弱的光芒。他克制住自己骂娘的冲动，好脾气地说道：“那我……”
“我们能不能见一面？电话里说不清楚。”张入铭再次打断了梁越的话，“我在剧场后台的那块空地等你。”
梁越没多想，说了一声“好”，然后匆匆挂了电话，关上电脑，迟疑了一会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烟来揣进兜里，匆匆往剧场赶去了。
剧场今天没有演出，自然也没有人，一片寂静。梁越绕到荒无人烟的后台，那里也是漆黑一片，在傍晚的一点余光映衬下，有些瘆人。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电筒，把手机架在矮墙上。有了几次翻墙的经验，这样的一堵小墙对梁越来说也成了小菜一碟，他用力向上一跃，撑起自己的身体跨坐到墙上，然后一翻身，麻利地跳到地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张入铭一个人坐在后台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的水泥地。他没有戴帽子，脸上也没有任何遮拦，就这样暴露在初夏的空气里，白天的外套被他随意地扔在一边，宽松的T恤被温热的风轻轻吹动，紧贴在他的皮肤上，显得他更加清瘦。
就连梁越的到来也没有让他抬起头来。梁越在他身边坐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张入铭的胳膊上散布着几块狰狞的淤青。
“你怎么了？”他的内心闪过一丝不安，紧张地盯着张入铭，都说娱乐圈是一个巨大的染缸，能够独善其身的都是少数，张入铭身在其中很难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你说这个么？”张入铭看了一眼手臂，“上表演课的时候摔的，很正常。”
梁越暗自松了口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张入铭把腿伸展开来，双手撑在自己的背后，“只是我想跟别人说说我现在的生活，想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居然没别的朋友，能找的人只有你了。”
“楼卓呢？”
“去参加毕业聚会了。”张入铭道，“那些人在他的人生中都是最后一面了吧。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几年的同学情分又算得了什么呢？”
梁越沉默着，他与楼卓不过几面之缘，不好去评判这个人。
“时间过得真快啊。”张入铭叹了一口气，“距离我上一次演话剧都快过去一年了。”
“你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没有了。”张入铭的眼神黯淡下来，“当初我既然选择了跟公司签约，那就是做好了放弃话剧的打算。我原本安慰自己，电影、电视剧，哪怕网剧或者短视频，什么都没关系——反正都是表演，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我去试了很多镜，成功的却很少，尽管全都是俗套的剧本和粗制滥造，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摆在我面前的机会就只有这些。”
“他们在我的脸上微调，说这样的形象更能受到观众的青睐。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不断进来，他们和我一样可怜，几十几百乃至几千个人为了一个镜头少得可怜的角色来回奔波，看人脸色……某一天上完课我回到自己的宿舍里，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并没有那么喜欢表演，爱好变成职业，好像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梁越沉默地从兜里拿出烟盒，自己抽了一根，然后递到张入铭面前。张入铭盯着烟盒半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戒了。”
梁越愣了愣，讪讪地缩回了手，把刚点起的烟踩到脚下。
“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梁越，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话剧，那就一定要去做；但要是做不到或者中途放弃的话，不如就不要开始。你要想清楚这个问题，你是真的喜欢话剧吗？你能为它坚持到底吗？我已经亵渎自己的梦想了，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梁越重新又点起一根烟，继续一言不发。
“楼卓那边应该快结束了，我得回去了。”张入铭看了看时间，起身活动筋骨，低头瞥了一眼梁越，顿了顿才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梁越也站起来，苦笑一声，“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这些话说出来就舒服多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跟别人说这样的话。”张入铭笑了笑，他的脸即便是在这样微弱的灯光下也依旧棱角分明，精致得像一个细工慢活雕刻出来的瓷娃娃。他向梁越挥了挥手，走到墙面前。他比这面矮墙还高出一个头，只用手一撑，轻轻一跃就翻到了另一边。梁越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等到脚边落满烟头了才缓缓离去。
今年的暑假梁越选择了留校，大二暑假的社会实践原本对地点不作要求，但梁越还是选择了杉城，他们的小组很早就找好了实践地点，正好他也不想回到家里那个修罗场去。他以“社会实践要两个月的时间”为由，把沈佳明搪塞了过去。于是在实际上只有一个月的社会实践结束之后，他就空余出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每天在宿舍里懒散地躺着，虚度时光。
剧本已经修改得差不多了，杉大剧本赛将近，梁越却越来越退缩起来。很多时候想要给自己打气加油，耳边却想起张入铭对自己说的话。自那之后，梁越便开始关注起张入铭的动态起来，拍了很多无趣的短视频，还演过几个无关紧要的网剧小配角，但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如他一人在《摆渡》中的戏份。线上的粉丝数量看起来可观了，互动却少之又少，梁越隔着屏幕看张入铭的脸，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自己也会变成他这样吗？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每一想到这些，梁越便再没有信心继续下去了。想到自己上学期开始的时候还向班主任夸下海口，说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走话剧这条路，可半年过去了，直到大三前夕自己还在为此摇摆不定。
梁越感到心烦，他突发奇想要不回一趟姚城吧，趁着暑假还有一个星期之余，去看一看沈佳明。整个暑假她不知向自己抱怨过多少次这个烦人的社会实践，阻止了她跟自家儿子的相见，梁越心里有愧，一冲动就立刻买了车票，反正只是回家住两天，不必带什么行李，也不必大费周章，只是几百公里的路程，了却沈佳明的一桩心事。
他没有告诉沈佳明自己回去的消息，到时候她看到自己站在家门口，会开心地跳起来吧。梁越此次轻车简从，没有行李和杂事的累赘，回去的路上一身轻松。
只是有一点失策了，杉城的整个夏天都是烈日炎炎，少有雨水，梁越也习惯性地忘带了自己的雨伞，一到杉城车站，还未下车就看到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发出聒噪的声响。梁越探了探空瘪的背包，忧心忡忡。
他打了一辆车，但距离上车点还有一段露天的距离，梁越不得不用背包遮着自己的脑袋一路狂奔，避免不了地被雨水打湿了衣服和头发。司机好心地递给他一盒餐巾纸，但他有些不好意思，只抽了两张就不多用了，因此杯水车薪，只够把自己的脸和手机擦干，不挡住自己视线而已。
车上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让浸透着雨水的衣服贴着梁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冰冷，梁越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有感冒的趋势，在心里默念三遍回家之后一定要喝一杯感冒冲剂。
因为暴雨天，也没有碰到早晚高峰，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半个小时就开到了家门口。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还伴随着几声天雷滚滚，让梁越心里有些发怵。这回他索性一点也不遮挡自己，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一路跑到家门口。门缝透出的灯光显示家里是有人在的，梁越深吸一口气，稍微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抬手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