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在八月初就回到学校了。
起因是张入铭给自己发了一个消息，说《摆渡》的彩排马上就要开始了，问梁越愿不愿意去看看。他们这些本地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总以为“去看看”的过程只是下楼买早餐那么简单。尽管相隔千里，但梁越还是回去了，张入铭便替他申请到了一个提前返校的名额。在呆在这个宛如定时炸弹一般的家里和回学校进剧院看彩排之间选择，梁越根本没有斟酌，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后者。他跟沈佳明解释的版本是学校里有新闻专业的实习，沈佳明见他把专业学习放在了心上，于是便欣然放他离开了，临行前还叮嘱梁越要好好管住自己的专业，有什么吃穿用度的需要尽管告诉她。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梁越在回学校的路上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满口谎言，满心辜负。
他对自己有些失望，一路上都情绪低落，一回学校就连着把自己闷在宿舍里好几天，直到摆渡剧社开始彩排，梁越才被张入铭喊出了门。
剧社是为每年九月开学迎新季的必演剧目作准备，这是杉大最招牌的文化传统，从学校到学生无一不重视，剧社的全体老师和成员们提前一个月返校，只为了呈现更好的舞台。
如果运气好的话，廖子庆也会前来亲自指导，他熟悉舞台上的每一个演员，了解每一个人的特色和习惯——都与他笔下的角色相契合。有时甚至为了演员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特点，他会改动自己的剧本使之更适合这一代的演员，让剧目更完美地呈现在舞台上。
张入铭也步入了大三，成为了剧社的老一代演员，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上演的最后一场《摆渡》。尽管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已经烂熟于心，但他依旧一遍一遍地对着台词，不厌其烦地走位，比年轻一代初次登台的演员还要用心。一登上舞台，张入铭依旧是那个充满希望的摆渡少年。
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喜欢和期待的事情，尽管如此，这几天的张入铭还是变得十分易怒。
刚开始彩排的这几天，演员们在家躺了一个暑假，身材外貌的变化暂且忽略，这些都可以用化装的技术和紧急的瘦身法拯救回来，关键问题是把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在舞台上的动作走位，也变得模棱两可。距离他们上一次演出仿佛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了，忘记了也是情有可原，还有一个月的训练时间，慢慢捡起来就是了，可在张入铭眼中却变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大错，但凡谁忘了台词，或走错了位置，他看在眼里，情绪便十分暴躁。
演员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纷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足了马力背台词、记走位，勉强能找回些以前的感觉了，张入铭还是不满意——这次不满的是一种更加玄乎的东西，他觉得各位都不在状态。
状态这种东西说白了，一半靠自己，一半天注定，大家都是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杉大学生，能进入剧社已经算是有些表演的天赋，然而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每天都完美保持着入戏的状态，他们已经尽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好，可张入铭依旧不肯松口，要不就是逮着人一顿冷嘲热讽，要不就是一个人坐在舞台底下唉声叹气。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八月底，梁越去看了几次彩排，按照以前上台的标准来看，已经勉强算是不错，但张入铭的臭脸还是没有丝毫地松懈，眼看着演出在即，这样的苦日子即将走到尽头，演员们的生活总算是有了盼头。
但重大事件面前，似乎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原本这应该是演出之前的倒数第二次彩排，却意外地少来了一个人。整整一个早上，剧组都没有开工，只为了这个看似不起眼却不可缺少的角色。然而最终始终没有等到他的人，却等到了他受伤的消息，早上在校外出了小规模的车祸，左手变成了粉碎性骨折，现在已经打上了石膏，要上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张入铭的脸黑得像沥青一般，他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会出现这样的岔子，但意外受伤确实难料，他也不好说什么，一整个上午都盯着剧本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梁越走进剧场发现张入铭坐在台下发呆，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张入铭在彩排时间不在舞台上投入表演。
张入铭用极精简的语言跟梁越讲明了情况，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得赶紧想出办法：“我去问问上一代演员吧，这几天加紧彩排，应该勉强可以应付。”
他打电话给口中的上一代演员，对方却没有接。张入铭没有放弃，再打，反反复复了几次，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逐渐变得暴躁起来，烦躁不安地一扬手，把身边的剧本掀翻在了地上。纸页落地的声音并不引人注意，却让整个剧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演职人员都把目光看向张入铭这位执行导演，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梁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来去捡起剧本。其实这里的内容他算是比较熟悉，去年跟着他们去别的学校的那场演出，自己一个人无聊反复读了好几遍剧本。他翻了翻眼前的几页纸，仔细想了想，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什么意思？”
“这个角色，说他重要没有错，但要他消失也未尝不可。”梁越把剧本递到他面前，翻了几页指给他看，“我第一次看这个话剧的时候就这样觉得。他的作用其实就是用来交代这样几件事的原委，但我们完全可以换成另一种方式，比如说，用一些证据物品来表示，或者在前后增加更多细节，甚至可以事半功倍。”
张入铭思考了片刻，觉得梁越讲的不无道理。
“你可以改吗？”他突然问道。梁越愣了愣，虽说是自己的老本行，但他以前都是纸上谈兵，从来没有这样实际操刀过，再说已经一年多没接触了，怎么都手生，这可是代表杉大脸面的东西，被他改砸了，估计从此会被学校封杀。因此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张入铭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希望，他靠近一步，说道，“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啊，以你的能力，没有问题吧？”
“那只是你觉得。”梁越坚决拒绝，“再说这可是廖老师的原创作品，我随便拿去魔改，还会涉及到版权问题，这不合适吧？”
“这倒是个问题。”张入铭点点头，“不过问题不大，你先改，我去问问老师。”
“你要问我什么呀？”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态却不显无力，稳重而不失温和，在梁越记忆的声音库里，除了廖子庆便没有别人了。
张入铭看到他很惊喜：“您来了！”
“只剩最后几次彩排的机会了，我当然得来看看。”廖子庆来到他们面前，带起了一阵风。梁越一见到他就有些紧张，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捏紧了手里的剧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妄议剧本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到，不知道他是否会肯定自己的想法。
“正好，我要跟您说件事儿呢。”张入铭看了一眼梁越，“顺子的演员临时出了点意外，总之是不能上台了，这眼看着就要演出了，也没别的办法，所以我们想能不能改动剧本？”
廖子庆看了一眼梁越，答非所问：“小同学，我看你有些眼熟啊。”
梁越万万没想到他们的话题会落到自己身上，抬头看了眼对方，说话都不太利索：“嗯，对，之前在后台……您讲座那次，我们在后台见过。”
廖子庆仔细回忆着，还是没有印象，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梁越，只是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他抱歉地笑笑：“年纪大了，实在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梁越笑着摇了摇头，这么一说他反倒放松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廖子庆指了指剧本，“你是专门学这个的吗？”
“不是，”梁越摇摇头，又觉得这样说是一棒子打死了自己，改口道，“曾经是，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点点，但之后就没接触过了。”
“为什么后来就没往这个方向发展呢？”廖子庆仿佛是自言自语，也不等梁越回答，又道，“你的想法挺好的，我同意你改剧本。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经常现场改剧本，这又算什么呢？”
梁越和张入铭都愣住了，没想到廖子庆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竟然把自己的得意之作交给他一个外行人。
“不过改完得给我看。”他补充道。
梁越权当是自己受到了廖子庆的夸赞，开心极了，深深鞠了一躬，捧着这一沓纸连跑带走地往宿舍方向飞奔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