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天花板——他昂起头看了看周边环境，即便现在没戴眼镜，也不难认出这个地方——医院的病房，洁白的瓷砖墙、浅色的窗帘、昏暗的白炽灯，还有鼻息渐渐恢复的消毒水味。梁越歪了歪脑袋，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厚厚的被子牢牢裹住，勉强抬起头一看，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蚕蛹。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拿，屏幕亮起却愣了愣，一张合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总之不可能是最近，因为照片上的姚寻把头发剃得很短，接近寸头，而现在光是刘海垂下来都戳到了眼睛。
照片上是一个班级，姚寻作为老师站在队伍的最旁边，中间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庞，梁越一路看着，还认出了高俊辰，那会儿的他还是一个憨厚的小子，站在姚寻身边傻笑。
看来他确实很在意现在的工作，也很在意这群孩子吧。梁越心想，他的心里有些失落，这几年的缺席，难道真的让自己彻底从他的命运轨迹中脱离了吗？
他想了想，输了自己的生日进去，这是几年前姚寻的手机锁屏密码——显示错误。
换成了姚寻的生日——还是错误。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错误。
他不敢尝试了，再试这个手机就会对自己产生戒备，强行停机几分钟。
梁越彻底没辙了，以前他所有电子设备的密码无外乎这几个，现在却通通改掉，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他心里的失望更加一层，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合照发呆，一直到屏幕熄灭，在黑屏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你醒了。”姚寻突然推门进来，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梁越想着心事，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手机一松，砸在了自己的脸上，鼻梁传来剧烈的疼痛感，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歪了半边。
“完了完了，我毁容了！”看来这一觉睡得不错，梁越这一嗓子喊得响彻整个房间。姚寻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碗，从枕头旁边拿回自己的手机，说道：“没歪，好着呢。”
梁越捂住鼻子，闭上了嘴。
“我怎么了？”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的碗，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表情也随之紧张起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你在想屁。”姚寻白了他一眼，扶着他坐起来，“你以为绝症这么好得啊？年纪轻轻的成天想这些。”
梁越盯着碗里稀薄的褐色液体，突然一阵恶心。
“快喝了。”姚寻毫不留情地把碗沿贴到梁越的唇上，一点儿犹豫和拒绝的机会都不留给对方，直接把一碗药灌了进去，呛得梁越咳嗽不止。
“呕——”梁越干呕了一声，不满地嚷道，“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吗？给我搞点甜的东西吃。”
“不行。”姚寻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把碗放到床头柜上，又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抹掉梁越嘴边残留的药渣，故作无辜地说道，“医生说的。”
梁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胃，问道：“我怎么了？”
“急性胃溃疡，还好不是很严重，住两天就能出院了。”姚寻瞥了他一眼，顿了顿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会生胃病？”
“嗐。”梁越重新躺下，从另一个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翻着消息，“饮食不规律呗，平时吃得也不怎么健康，没事。”
他只有一只能够自由活动的手，一条一条回复着手机里的消息，没有注意到身边姚寻复杂的眼神。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梁越突然开口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过两天吧。”姚寻抬头看了眼吊瓶，多嘴问了一句，“你要走了吗？”
“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梁越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走，我只是想回家拿个电脑，我才休息了几天啊，这边就又有一堆事情了。”
回家。他说得倒顺口。
“生病的时候就好好养病，别总想着工作。”姚寻看了眼时间，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包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梁越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我还生着病呢，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在这儿住院？”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姚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得的是胃溃疡，又不是手残脚残的，还不能生活自理了？明天就得返校上课了，我得先回去准备一下。”
“你有没有良心？”梁越急了，“我千里迢迢来这儿找你，之前还从来没住过院，第一次都给你了，你就这么对我？”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梁越话音刚落，病房门就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推着医疗推车的小护士，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憋笑，然后眼神奇怪地看了一眼梁越和姚寻，匆匆忙忙地给换了吊瓶，逃似的离开了。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梁越回想了一下刚才说出口的话，确实有点歧义。
“反正你别走！”他仗着自己生病，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无理取闹，“你要走出这扇门，我立刻就把针头拔了。”
姚寻的脸一沉：“别闹！”
梁越愣了愣，说实话，见到姚寻这个样子，他心里居然有些发怵，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耍赖：“你走吧，看我闹不闹，反正不关你的事呗。”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姚寻有些生气了，嗓音提高了一个度，“不关我事你现在就在外面淋雨，没地方睡觉没东西吃，胃溃疡了也没人管你！”
确实是这样。这原本不是他的义务，从一开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非要住到他的家里，蹭吃蹭住还给他添麻烦。梁越嘴上得理不饶人，心里却把桩桩件件算得很清楚，说话的声音都没了底气，半天只憋出一句：“那你走吧！”
姚寻一点儿都没犹豫，拉开门转身就走，连一句道别或一个回头都没留给梁越。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梁越一个人盯着紧闭着的房门，大口喘着气，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只能侧躺下弓起背蜷缩起来，把自己牢牢包裹成一团。
这是梁越第一次住院，还只有自己一个人。
想想就觉得可怕，曾经觉得一个人自己去医院就是一件比较不能接受的事情了，人要孤独和无助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一步。梁越回忆起来，其实自己这一路走来也很幸运，至少不管在什么阶段，都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姚寻不在的那几年里他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走到孑然一身的那一步，只是没想到他跳过了很多个步骤，直接走到了这里——还是在他重新回到姚寻身边的时候。
或许说自己现在的状况，根本就不配称作“回到他身边”吧，只是自己这具身体冒失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让他猝不及防、给他凭添麻烦罢了。梁越叹了口气，曾经自己那么自信，以为找到对方就一定能有圆满的结局，现在也不敢确定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何况又是这样血气方刚和无限可能的五年，或许身边的人都在前进呢，只有自己还固守原地。
一个人呆在病房里，梁越也睡不着。走廊上彻夜的灯光从病房的小窗里透进来，照亮了病房一角。梁越盯着那一块光亮的地方，迷糊地眯起眼睛，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条件反射似的，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门口。
“你还没睡呢？”进门的护士看到梁越直直地盯着她看，吓了一跳，她按下开关打开灯，刺得梁越眯起眼睛。
梁越心里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他见来者是护士，失望立马爬上脸庞，重新懒散地躺回病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看。
“怎么，看到我有那么失望吗？”护士打趣道，“等谁呢？”
“没谁。”
“我知道你在等谁。”护士把车推到病床边上，神秘兮兮地弯腰对梁越说道，“是把你送过来的那个人吧？”
梁越瞥了一眼护士，年纪不大，八卦心倒是不小。
护士麻利地帮梁越换了吊瓶，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着，一边絮絮叨叨的，“瞧他送你来时候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老婆进产房呢。”
她停下了笔，弯下腰对着梁越，好奇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梁越看着她口罩上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着好奇，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他是我哥。”
“哦！”小护士显然松了口气，眼睛笑得弯弯的，就算隔着口罩看不全她的整张脸，梁越也感受到了她的开心。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掩饰：“不瞒你说，我们几个刚才还在讨论呢，还以为你们……嘿嘿，不过现在放心了。小弟弟，不知道你哥有没有女朋友。”
果然跟梁越心里想得一样，从这帮小姑娘看姚寻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们心里的图谋不轨。不过梁越也毫不留情，硬邦邦地回复道：“有了，我有嫂子了。”
“嫂子？结婚了？”小护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情一下从山顶跌落到谷底，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帅的男人，怎么就英年早婚了呢！”
然后都不给梁越说话的机会，便哭丧着一张脸出门了。
梁越的心情终于好了些，露出微微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