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上上下下屏住呼吸,气氛像结块的冰渣子,冰渣子覆盖在人心上,一双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走廊上,申警官从办公室里走出,顾权一个劲儿窜上去。
“憬队的结果出来没?”
申警官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顾权,“你很闲吗?做好自己的事情吧,别的东西不要瞎掺合。”话音刚落继续往前走。
顾权直接拉住申警官的臂膀,将申警官重新拽回自己眼前,两人对视,顾权嘴唇翁动,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申警官抱着手里的资料,“结果马上就下来了,张憬然会被停职一段时间。”
“停职?!”顾权年轻的脸上都被生生挤出褶皱,“怎么会这么严重?不就是误捕了一个李成双吗?我们又没对他做什么,现在解释清楚释放了啊。”
“顾权同志,”申警官庄严地说道,“错误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在追求正义的道路上就是要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确,这次是李成双,我们都知道他不是好人,所以才会对结果耿耿于怀。理智与情感希望你能分清楚,我们拥有权利的同时也要有承担后果的自知之明。”
两人走进办公室,清晨的办公室里,张憬然从睡椅上起来,打了几个喷嚏。顾权走进办公室内把暖空调打开。
“憬队,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开空调?”
张憬然吸溜鼻涕,“我没打算睡觉。”
这几天案子和调查接踵而至,张憬然几乎是连轴转,黢黑的眼袋挂在沧桑的脸上,新闻里他的名字被直接挂在大屏幕前,非议纷纷,甚至有人挖出了他之前替黑心房地产商儿子开路的视频,一时间惹得全网黑。
顾权关掉今天的新闻播报,“憬队,别听网上那帮人胡说,一个个都是无脑的臭鱼烂虾。”
“一个人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又何必去在意。”张憬然将睡椅折叠。
申警官将一份资料送到张憬然面前,“黄小龙曾被怀疑涉嫌谋杀。”
“这人有前科?”顾权惊讶地问道。
张憬然接过资料翻阅。
申警官摇摇头,“多年前的天桥车祸案一度调查过这个人,结果是调查方向有误,没有发现任何与黄小龙有关系的证据线索。”
“黄小龙,这名字很耳熟啊。”张憬然喃喃自语。
“曾几何时,这里有一位和你一样年少有为的队长,就是因为天桥车祸案从局里辞职了。”申警官看向张憬然。
张憬然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拿着资料快速朝会议室门外走去,有了目标的人走路都是带风的,会议室的门自动关上。申警官回头看向顾权,“看来这个队长的位置难坐,你不觉得张憬然和周立文很像吗?”
“任重道远。”顾权说道。
申警官上下打量一番顾权,“那你呢?你没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吗?就这样一直跟在张憬然身边查一辈子案子?”
“我没想那么多。”顾权长叹一口气,“憬队是个好警察,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得其冻毙于风雪。”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都不是好士兵。”申警官笑了笑,“你长大了,未来的路你自己看着走。”
勘验室内,宋航穿着白大褂坐在显微镜前做着细胞观察,身边被各种试剂药物包围,桌上摆着各种证物袋。张憬然冲进室内,将资料往桌上一放,“有水没?我想喝水。”
“那边柜子里有瓶装矿泉水。”宋航的身体纹丝不动,手里操作着显微镜。
张憬然转动插在柜子上的钥匙打开柜门,拿出矿泉水,往嘴里灌。
“什么急事啊?憬队都能跑到我勘验组来喝水了?”宋航取出切片,站起身来收拾样本。
“果然啊,这马上要被停职的人了,到哪都不受欢迎。”张憬然嘲讽的语气自说自话。
宋航回头看了眼张憬然,笑了笑,扭过头继续收拾实验台上的物件,“憬队每次来我勘验组不是怒气冲冲就是气急败坏,搞得我勘验组的人每次见你像看见鬼似的。”
“我就是鬼。”张憬然说道,“鬼再怎么吓人也没人吓人,至少我现在办的都是人做的案子。”
宋航摘掉一次性手套,拿起桌上的资料看了看,“天桥车祸案?”
张憬然又往嘴里怼了一口水,“这案子别人说不知道我都能理解,但你要说不知道,那我可就真……”
宋航放下手里的资料,“你想知道什么?”
金斯中学高一年级在开学前召开了一次家长会,本次家长会要求所有学生的家长都要到场,非特殊情况不得请假。经历了一次风波的赵舒昂,背后的整个家庭对校园生活变得格外关注,周立文作为家庭代表出席这次漫长而无聊的会议。赵舒昂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在校园霸凌事件的影响下受到影响,从历次月考的年级第一名掉到了百名开外。好在家里人都开明,没有给赵舒昂太大压力,朱敏和吴老二两人悠闲还特意向赵素兰提出每周末来市里照顾孩子的要求,被赵素兰委婉谢绝后,两老时不时到市里买一些进口零食给赵舒昂送到学校。一时间赵舒昂成了班上最受关注的学生。
金斯高大的建筑物间,父子两人从人群和豪车中挤出来,赵舒昂看向周立文,“爸,你怎么不买车啊?”
周立文看向赵舒昂,“车有什么好的?打车还不用自己开,实在又方便。”
“那你下次让姨奶奶来接我吧。”赵舒昂低着头说。
“欸,你这小子还嫌贫爱富?”周立文调侃道,“你姨奶奶那台车都多老了,再说了,她那台车还不是我送的?”
“那台车是你送的?”赵舒昂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你不信啊?”周立文满脸不屑。
“就你化验室里那点死工资还买得起车了?”赵舒昂质疑道。
周立文搓了搓手,嘴里呼出热气,“你不知道我当年在市里上班的时候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局里上上下下都叫我周队,那小车开的哔哔响,墨镜一戴,女生看到我都走不动道。”
“你就吹吧。”赵舒昂满脸鄙夷,“你有这能力还能回到丛之跟我妈结婚啊?”
“你妈当年……”周立文抬起头看向远方,眼里仿佛看到了过去,点点头道,“那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你小子现在长得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的,还不都遗传你爸的优良基因!”周立文得意地抬起头,“欸,你跟你老爸说老实话,学校有没有女生喜欢你?”
赵舒昂脸上表情怪异,从周立文身边走开,走到路边拦出租车,“嗨,你这小子。”
一辆小轿车开到眼前停下,车门打开,驾驶座里走下一个身体壮硕的男人。
“周队。”
周立文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表情微变,对任何不请自来的客人都有着一定防备心。
“周队好久不见,我是张憬然,之前在饭局上,我们见过的。”张憬然朝周立文伸手。
周立文和张憬然握手,“记得的,久仰憬队大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憬队破案如神,今天再见面果然颇有队长的英姿。”
“今天没有通知就突然造访,是有急事想请教周队,不知道周队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张憬然开门见山地问。
周立文笑而不语,提了提手里的书包,眼神穿过张憬然看向路边拦下出租车的赵舒昂。
“老爸!快点上车啊,这里不能久停的!”赵舒昂半只身子坐进车里朝周立文大喊。
张憬然回头看了眼赵舒昂,“带上令郎,一起吃个饭吧。”张憬然给周立文递烟。
周立文接过烟,“我早就不在局里混了,现在每天都在鸡娃……”张憬然拿出火机将烟头点燃。
周立文呼出口烟气,朝赵舒昂大喊,“你先回去吧,跟老妈说我不回来吃饭了!”
赵舒昂满脸不理解,出租车一溜烟开远。
“谢谢周队赏脸。”张憬然给周立文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春节末期的晚高峰开始堵车,回市里工作的人们越来越多,张憬然的小轿车兜兜转转开回了市局边上的一家老餐馆,福尚餐馆在这条街上驻扎了十多年,一直以来都是警察们的后厨。两人下了车,周立文站在街边看着福尚餐馆的门面说道,“还是老样子啊。”
福尚餐馆的门面虽然没有做改变,为了迎合新的需求,食物都更新成了西餐日料相结合的新式简餐,唯独保留的是下午卖的港式甜品,到后来来吃正餐的人越来越少,来喝下午茶的人越来越多。
周立文看着食物琳琅满目的菜单将其推给坐在对面的张憬然,“他们家以前卖的卤肉饭是最好吃的,现在不卖了倒是不知道吃什么了,憬队你点吧。”
张憬然迅速点了两份套餐,看向周立文,“局里的老人们都喜欢他们家的甜品,它们家姜撞奶和西多士都很好吃的。”
还是采用老式的人工点单的方法,服务员拿走菜单,桌面上剩下两杯晶莹剔透的柠檬茶。
“我当年要是像憬队这么会来事可能也不会走了。”周立文笑着说道。
张憬然将外套脱下,披在椅背上,餐馆内的暖空调让室内温暖如春,“周队你说笑了,我要是能有周队当年的破案速度今天也不会被停职了。”
“你被停职了?”周立文的眼睛里透露着疑惑。
张憬然脸上的表情复杂,“看来这个队长的位置真是烫屁股喏!”
两人哈哈大笑。
“最近新闻都快把我当鸡杀了,周队还没看见吗?”张憬然风轻云淡地说道,“你看我在局里干活的时候累死累活为人民,没想到被停职了还能为人民所用,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敲键盘的撰稿人。”
周立文笑了笑,“警察难当喏!”
“局里人总是拿我和周队比,我说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呐!”张憬然说道,“我说人家周队是自己辞职的,我这叫没有选择!”
张憬然脸上的表情无奈,周立文哈哈大笑。服务员端上来一碗蒜香黄油波士顿龙虾,金灿乌鱼子牡蛎烩饭,三文鱼牛油果拌饭,三条盐烤秋刀鱼,寿喜烧一锅,章鱼烧一份,天妇罗一份,日式拉面一份,小食有静冈关东煮、五六串烧鸟,小食有玉子烧和凉拌裙带菜,芥末章鱼寿司、海胆寿司、北极贝寿司三盘,新年味增汤两份。
“哇,看得我都眼花缭乱了,”周立文笑道,“憬队有心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张憬然拿起筷子夹菜,“平时当可不能这么吃,被人看见了可要打报告说胡吃海喝的。现在没关系了啊,不做警察就没这么多负担。”
张憬然一挥手,服务员朝餐桌边走来,“再来两壶清酒。”
“我看憬队吃的是情绪。”周立文说道。
“无所谓,只要吃到肚子里去了管它情绪不情绪。”张憬然运筷如飞。
服务员端上两壶清酒和两只小酒杯,张憬然给自己满上,又拿起酒壶给周立文倒酒,周立文伸手阻止。
“欸,多谢憬队,我不喝酒的。”
张憬然看着周立文眨眨眼睛,放下酒壶,笑着说道,“那看来今晚只能我一个人饮酒喽。”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张憬然突然说道。
周立文抬头看向张憬然,张憬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两只眼睛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气氛中隔着一层纱,各怀心事但又兀自打着算盘,谁也不说破。
“憬队有家庭了吗?”周立文笑着问。
张憬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放下酒杯,“多亏周队提醒我才能悬崖勒马,不然回家肯定……”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笑声在餐馆里再次荡开。
“憬队这次来找我应该不只是是吃饭吧。”周立文问道。
张憬然看着筷子,“错了,我这次来还就只是来吃饭的。”
周立文轻哼一声,点点头,“只要是局里的人来找我,无非是想问天桥车祸案。各种方式我都见过,像憬队这招我怎么说呢……”周立文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八仙过海!”
“憬队,我已经吃人嘴短啦!你要是不问点什么,我良心不安。”周立文笑道。
张憬然喝口味增汤,放下碗,“天桥车祸案过去这么久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从局里听说过了。现在我是局外人,我只想听听一个人的故事。”
“我这人不爱社交,憬队要是问的……”周立文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这人你肯定认识。”张憬然盯着周立文的眼睛。
周立文不说话。
“他叫黄小龙。”张憬然轻轻松松念出名字。
“以前在丛之县中学担任教务处主任一职,在你父亲周克理成为丛之县中学校长之前,他是时下最热门的校长候选人。”当年的旧故事被张憬然侃侃而谈,“后来黄小龙因不满你父亲成为校长,聚众让你父亲请吃饭,饭局中途玷污了你的姨妈朱敏,再然后就是天桥车祸案。自此之后再没人见过黄小龙,有人说他南下做生意在南边发家致富定居热沙,也有人说他加入了当年的玫瑰帮被死对头整死了。”
张憬然观察着面前的周立文,周立文没有脱羽绒服,放下筷子,将手臂搭在桌面上,一只手不停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眼睛盯着见底的柠檬茶,里面一只干瘪的柠檬有气无力地卡在杯子底部,周立文拿着吸管来回戳动柠檬,脸上的表情始终是耐人寻味的微笑。
“憬队想问什么直接说就好了。”周立文抬起头望向桌子对面的张憬然。
“你知道黄小龙去哪了吗?”张憬然贴近桌面,探出头,靠近周立文,轻声轻语地说道。
周立文摇摇头,“黄小龙不是个好东西,但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他死了。”张憬然冷冰冰的回答故意没轻没重地突然砸在周立文心间的水面上,为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激起多少万丈波涛。
服务员端着西多士和姜撞奶来到二人面前,“二位小心热姜茶。”服务员往本就装有东西的姜撞奶碗里倒入热姜茶,服务员拎着长嘴壶离开。
周立文拿起勺子搅拌姜撞奶,碗里呈现出豆腐脑一样的形状。
“他怎么死的?”周立文问道。
张憬然一动不动,望着周立文低垂看向别处的眼睛,“他的尸体现在在局里放着呢,宋航知道的。”
“周队你不用着急的,现在上面专门成立了专案组来查这件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张憬然拿起叉子叉着一只奶黄西多士,西多士爆浆散发出浓郁的奶香。
张憬然将西多士拿到眼前,“这黄小龙实在可恨,死不足惜,周队,这样的过往,你真的忘得掉吗?”
寿喜锅的蒸汽不停在桌面弥漫,周立文放下手里的茶杯,“人各自有各自的命数,现在年纪大了才发现,我只能改变我能改变的部分,至于剩下那点恨啊、爱啊。”周立文轻松地笑了笑,“就交给命运了。”
“周队吃西多士,它们家西多士有些年头了,还真不赖。”张憬然笑着说。
周立文挥挥手。“我过去就不爱吃甜品,现在也一样。”
从福尚餐馆出来,张憬然开车一路把周立文送回市里的家,车穿过几条偏僻的马路,拐到河东的老城区。
车停稳,“在市里买了房子陪孩子上学也方便。”张憬然说道“还是河东的老房子好,周队的眼光永远快人一步,不像河西的新房子,看着不错一栋栋都是拿不到房产证的烂尾楼。”
周立文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不上去坐坐?”
“太晚了,就不上去打扰了,和周队吃饭很尽兴,下次我们有机会再约。”张憬然笑着说道。
“多谢憬队,改天我请你吃饭。”周立文说完转身朝单元楼走去。
“欸,周队!”张憬然大喊。
周立文回头站定。
“喝姜撞奶不能心急的,不兴马上搅拌。要等上一段时间,凝固成形了才能喝。”张憬然大喊道。
周立文笑了笑,拐进单元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