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朗给张憬然和顾权挂上猴车,三人坐着摇摇晃晃的猴车从洞口滑下去,猴车一点点深入矿洞之中,气温反而一点点升高,井下虽然有鼓风机但整体体感温度还是比地面上要高,这是张憬然第一次下井,本以为井下会更阴冷,密不透风的地下反而更温暖。
李成朗带着二人从猴车上跳下来,张憬然四处打量周围,没有人,湿答答的地面明显是为了减少空气中的扬尘而刻意喷洒,机械都关停了,空荡的井下,巷道成了唯一的路。
“二位警官,你们随便看看吧,这就是我们平时作业的地方。”李成朗朝两位警察介绍身边的巷道。
“走吧。”张憬然一脸严肃,这只企图搪塞而过的狡猾兔子被堵死了出路。
李成朗在顾权的推搡下,带着两人继续往前走,巷道的每一节都长得一模一样,蓝色的底白色的墙,这是给深处地下的矿工们人工描绘了头顶上的天空。
“你说你刚来成双矿业不久,你什么时候来的?”顾权问道。
李成朗在前面走,两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热天的时候。”
鼓风机没有开,身边异常的安静,就像空气被人捏住了嗓子,脚下的沙石发出唯一生命存在的声音。现在需要人说话,不然耳道容易被自己的心思搅动泛起耳鸣。
“你这么害怕去第五区,”张憬然的眼神落在李成朗的侧脸上,“你知道第五区有什么?”
李成朗微微侧过头,他的面部肌肉发达,常年嚼槟郎的人腮帮子都会肿大,“矿上谁不知道第五区啊,警官,你们到丛之没多久吧?”
张憬然和顾权都没有说话,李成朗继续说道,“那你们肯定没听说过火烧珠,以前李成双为了找火烧珠,把矿里上上下下都摸清楚了。”李成朗顿了顿,“可就是在第五区挖到了脏东西。”
“脏东西?”顾权不解。
巷道越来越深,顾权不记得走过了几个路牌,路牌上用红字写着标语,一日为矿,一生幸福。
“咱们这个矿在李成双来之前,一直都是个鬼矿,谁碰谁倒霉!”李成朗絮絮叨叨,“怨气重。”
“为什么?”张憬然笑着问道,“不会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吧。”
“谁知道呢?”李成朗挥了挥手。
周边的空气静悄悄的,井下像个大真空,当耳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的时候,连氛围都变得令人吊诡,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
“你说你刚到成双矿业不久,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矿上的底细?”顾权问道。
“今天真是你们二位警官倒霉,偏偏拉上我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新人给你们带路,要是你们找我们杨主任带路,他会把成双矿业从起步第一天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到今天矿上几个人上班,谁偷摸怠工全给您讲一遍。”李成朗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下井之前为了安全起见,三人把电子通讯设备全部摘除,连手表都摘了,张憬然第一次体会到了时间停止的感觉,每一次都在走一模一样的路,头顶上不知走过了几盏白色大灯泡,走过了几段蓝天白云,时间感在井下被削弱,现在也能理解矿工能早晚倒班了。果然,眼睛要是看不见了,接触到的东西少了,人仿佛就自动陷入了某种相对论之中,心中的思绪有了空隙可钻,像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找到了一处突然出现的孔洞,迸发出地表。常年被理智压制的情绪在地下逃出生天,自从邹业伟年初报案到成立专案组再到今天,张憬然一直都没有回过家,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办公室的天花板,郝琴和张月月的脸,一晃已有半月未见。郝琴今年春节回家的饭桌会因为自己的缺席受到亲戚朋友的质问吗?饭桌上岳父岳母的脸色,张月月被同龄人问起爸爸去哪的手足无措……今天几号了?母女俩或许已经回到小区了吧,小区里的邻居还会因为上次他为廖友清开路而刁难她们母女吗?郝琴之前打电话说感觉很累,经常失眠睡不着觉,她还在吃褪黑素吗?现在她在做什么,天气热的日子里床边的小台灯经常在他回到家中时还亮着,现在天气冷了,小台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熄灭的呢?
李成朗突然停住脚步,张憬然差点一个跟头栽上前。
“憬队,你没事吧?”顾权看着张憬然一路不说话的模样,以为他在梳理案子。
张憬然看向周围,前方还是一节节没有尽头的蓝天白云,抬头看向顶部,要是在头顶上打个大洞,爬上去,会不会就到了自家的地板,郝琴和张月月或许在边吃晚饭边看电视新闻吧,两郝琴这种易受惊体质肯定会被吓掉饭碗吧,张月月或许会两眼放金光,大喊,爸爸你怎么从地下爬出来了!想到这儿,张憬然自顾自笑了起来。
顾权和李成朗望着怪异的张憬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前面不好走了,我们坐皮带下去。”李成朗走到乘人皮带处停下。
李成朗和顾权对视一眼,没说话,李成朗点点头,走到皮带边的铁棚处,拿出钥匙打开门,开启皮带开关,机械齿轮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矿洞内开始哗哗作响,皮带开始慢慢活动起来。李成朗在皮带上先盘腿坐下,然后改成趴下的姿势。
“人与人间隔不低于五米!”李成朗大喊道。
张憬然和顾权一个接一个分别坐上皮带。两人佝偻着身子,头上不断滚过注意安全的标语牌。皮带从昏暗的低矮的洞中穿过,这些洞顶没有做油漆,蓝天白云的装饰突然断层,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昏暗。耳畔只有皮带摩擦的声音,张憬然盯着眼前的李成朗,头顶的灯光一盏盏滑过,黑一段亮一段的频率越来越快。
像是在观看定格动画一样,眼前的李成朗像一团漆黑的虫子,在不断破茧、蠕动,耳畔皮带的响声越来越大,皮带运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上下看不到一点活物,风的声音此刻呼呼响起,矿洞下的灰尘被搅动。
“憬队!”顾权眯着眼睛在身后大喊,顾权抓住皮带上放着的大包,里面是铁器,人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依附在大包后。
张憬然看清李成朗时,李成朗已经蹲在皮带上,眼前的人正回头看向自己,表情惊恐。
“别跑!”张憬然顾不得快速滑动的皮带,勉强和身下的平衡感争出输赢,身体往前跑了几步,却被皮带困在原地,皮带的速度远快于自己迈出脚的速度,李成朗往前连滚带爬挪了几步,从刚开始能在皮带上站稳,到最后重新趴在皮带上,两人隔空相望,距离没有太大变化,锋利的眼神却早已朝对方逼近。张憬然趴下身子,朝前像乌龟般爬行,李成朗身前堆满了货物,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逼仄的空间内阻挡了前行的道路,李成朗将货物往身边踹,重量几乎是种在皮带上,货物纹丝不动。张憬然继续往前一步步挪动,几乎可以抓住李成朗的腿,李成朗蜷缩身体,将自己努力贴在货物上,不停朝身后蹬腿,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张憬然刚抓住边边角角就差点被他踹翻身体。
李成朗慢慢稳住身子,朝四周望去,狠狠瞪了一眼张憬然,皮带快速路过一盏灯,灯将皮带下方的巷道照亮,李成朗把身子朝右侧一歪。
“李成朗!”张憬然在风中嘶吼。
眼前重新陷入黑暗,等皮带再次滑到灯泡亮起来的时候,两侧又重新变回了厚厚的岩层,李成朗不见踪影。张憬然用力捶打着皮带,“干!”
皮带还在往前滑动,眼前一黑一亮的频率变慢,张憬然回头只能看到一个大包,顾权的身影消失的视线中。
往深处看去,一处稳稳不变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皮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耳畔的风声渐弱。重新回到光芒之下,皮带慢慢停止,张憬然顾不得小腿隐隐传来的痛感,跳出皮带,落在高架上,高架旁架了梯子,梯子已经生锈,走上去吱呀作响。
“权儿!顾权!”张憬然高呼顾权的名字,没人应答,空荡荡的地下只剩回声。
一阵空气中的灰尘躁动后,身边有回归死寂。张憬然看着周围的岩层,再往里深入是一片漆黑,张憬然从地上捡起一个满是灰尘的手电筒,手电筒扑闪两下,勉强维持照明。手电筒的一束光朝黑暗深处扫去,黑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张憬然往前走,这节巷道没有了任何装饰,空气很浑浊,呼吸间,肺部能明显感受到地面上没有的压力。光亮边缘竖着一块硕大的铁牌,铁牌被漆成鲜亮的红色,什么字都没有。耳边一根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张憬然不断吞咽口水,克服时不时会泛起的耳鸣。
一个人举着一只手电筒,朝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去。走进黑暗中,身边的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度,温度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跌的呢?皮带停下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冷了吗?张憬然控制好思维,朝着反光的东西走去。
越来越近,张憬然用手电筒扫视着周围,出了黑暗还是黑暗。张憬然回顾着井下巷道的环境,每个巷道连着好几个小巷道,每五个小巷道和主巷道垂直构成一个区,有皮带运动的地方应该还是在主巷道上,这就像一条黑色的大蜈蚣,粗硕的身体边长满了触角。
这是一块摇摇欲坠的表示牌,上面白色的手写字体写着数字五,这是第五巷道了?
张憬然心里一阵狂喜,但又马上回归冷静,李成朗跑路了,顾权也消失不见,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第五区,就算真像邹业伟所说李成双把王鹏的尸体埋在这里,找起来真是瞎子摸象!
五个小巷道都没有灯,张憬然从地上锈透了的工具中挑出一把还算解释的木锄头拖在地上走,锄头在地上摩擦碰撞叮啷作响。手电筒打在主巷道的岩层壁上,这里成为藏尸地点的概率极小,岩层壁厚实,人力工具难以撬动,再说了要是在主巷道动土那就极有坍塌的风险,李成双不会蠢到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张憬然拿起锄头跺了跺脚,往地上啐了口痰,撸起袖子拿着锄头往蜈蚣的触角深入。
顶楼会议室里,大家都在一大堆资料面前忙碌,戴圆眼镜的警察站在门后来回踱步,电子屏幕上李成双的私人直升飞机停在市里最豪华的西斯汀饭店楼顶,李成双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从飞机上走下来,镜头重新对焦,飞机上又跳下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
“这个人是李凌?”戴圆眼镜的警察问道。
“是的申局。”身边的小警察回答道。
“在市里不要叫我申局。”
小警察点点头。
“申警官,有媒体拍到李成双和李凌在西斯汀饭店的包房吃饭。”身后的警察大喊道。
“我看到了。”戴圆眼镜的警察回答道,说完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张憬然和顾权还没回来吗?”
众人摇摇头。
“在这个紧要关头李成双竟然如此放肆地出现在媒体镜头之下……”戴圆眼镜的警察推了推眼镜。
“这个李成双是真不怕事啊!”身边的警察感叹道,“或者说他在众人眼前故作轻松?”
“这几天成双集团在网上的骂声一片,口碑跌落谷底,他们的合作伙伴很多都放弃签约,李成双应该焦虑才对,怎么还这么惬意地出来吃饭呢?”警察推敲道。
一个警察将资料递到申警官手里,“查过了,这是西斯汀饭店的三楼,西斯汀饭店位于市里最著名的长顺路上,每天来长顺路打卡游玩的人群络绎不绝。”
申警官盯着画面中李成双的笑容,镜片反过光芒。
记不清这是第三条小巷道还是第四条小巷道,张憬然放下手里的锄头,汗凉透了在身上蒸发,阴冷的环境令人脊背发凉。在黑暗中待久了的活物会失去方向,张憬然瘫坐在地上,一无所获,大片大片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自己的喘气声在空间中有节奏地响动。
呼吸声越拖越长,张憬然感到不对劲,用袖子捂住嘴巴,呼吸声竟然还在。张憬然拿起手电筒朝四周照过去,什么都没有,呼吸声还在耳畔。鬼矿?张憬然想起李成朗惊骇的表情。真的有鬼?张憬然将身体匍伏在地上,呼吸声越来越清晰。今天真的是要见到鬼了吗?张憬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深深的地下,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设备联系到外面的救援,真的要等死了。
呼吸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呼吸声的还有越来越响的走路声,步伐拖沓,地上的石子发出震动,张憬然用手电筒照着黑暗深处。
“憬队。”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张憬然耳边响起,一只手轻飘飘拍在张憬然肩膀上。
张憬然拿着手电筒朝身后砸去。
“啊!”一声惨叫。
手电筒在地上滚落,张憬然连滚带爬跑出好远,回头看向手电筒光芒照射的位置,一个满身煤灰的黑人捂着流血的头吃痛地蹲在地上。黑人把手挪开,张憬然往前探身一看,这张黑脸上顾权的五官渐渐显露。
“权儿?”张憬然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顾权,快速跑上前,“权儿,你没事吧?你去哪了?”
顾权一张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张憬然掏空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翻出一星半点卫生纸来,替顾权捂住伤口,好在伤口不深。
“憬队,你下手太狠了吧。”顾权可怜巴巴地说道。
张憬然脸上第一次有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谁让你小子一声不吭的,我这不以为……”
“以为什么?”顾权没有力气质问张憬然,“鬼啊?”
“哪有!”,张憬然把顾权从地上扶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
张憬然言归正传,“我们在地下待了多久了?”
顾权摇摇头,“也不知道李成朗这小子会不会联系警方来救人。”
“这就是第五区,”张憬然从地上捡起手电筒,“我顺着主巷道的方向连续摸排了前几个小巷道,发现前几个巷道的岩壁都非常坚硬,甚至还能看到岩石层。”
“会不会邹业伟骗我们,这里压根没有尸体。”顾权问道。
“要只是被开除,邹业伟还有骗人的可能性,如果只是想把我们骗到这里,邹业伟完全没必要赌上他父亲的命。”张憬然拿起锄头朝更深的黑暗处走去,“再说了,王佳丽流产的孩子也不一定姓李。”
第五区的腹部,第五小巷道,周边的煤层和前面四个小巷道的岩壁不同,这是看得见的煤炭层。张憬然用手摸了摸煤层,手上是油腻的煤炭。
“吱吱吱……”
张憬然警惕地回头,顾权和张憬然对视一眼,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突然眼前什么东西闪了过去,顾权屏住呼吸,张憬然向顾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有力量挥了挥手,示意顾权留在原地不要动,顾权点点头。张憬然朝着声音的方向靠近,手电筒的光芒能笼罩张憬然的范围越来越小,顾权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突然张憬然整个人的身体腾空跃起向前扑倒。
“憬队!”
“来帮忙!”
等顾权快速跑到张憬然身边,吱吱的声音没有了,张憬然手边是一只昏死过去的老鼠,张憬然用手快速扒拉地面,老鼠身边的地面一角露出一只粗布塑料袋的边缘。
张憬然和顾权对视一眼,张憬然的嘴巴大张,兴奋地扒拉着地面,顾权拖着锄头走来,“憬队,闪开!”
李成朗从副井口的猴车上下来,已经是白天,接触到地面的一刻,李成朗躺在地上。杨志强和一众矿工从矿场门口回来,李成朗从地上爬起来,从杨志强身边灰溜溜地走过,杨志强嗅到一丝不对劲。
“阿朗,昨天怎么没看见你,你去哪里了?”
“哦……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你们就都不见了。”
“那两个警察呢?”
李成朗搓了搓手,半天不说话。
“阿朗,有事情你一定要跟我说,不然就像昨天一样矿上出……”杨志强一肚子气正想找个倒霉蛋发泄,没想到面前的李成朗竟然开始流泪。
杨志强收回严厉的语气,“阿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成朗浑身颤抖,“第五巷道……”
杨志强一听第五巷道眼神变得锐利,“第五巷道怎么了?”
李成朗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井下,“他们……在第五……”
话没说完,李成朗一头栽到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