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牢中微弱的烛光,云睿看清了画上的那张脸。
这…
这不是,他在玉清苑看到的那个少年么?!
他记得很清楚。
那日他站在玉清苑门外愣了许久,这少年神色平淡,一直在与琅琊斗嘴争闹,但他们与云青钰之间…却有种无形的亲密。
明明他才是云青钰血缘上的弟弟,她反倒与外人亲昵如一家人。
真是荒唐。
云睿咬紧牙根,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死里逃生的唯一希望。
“我见过他!我,我知道他在哪!”
他用尽全身力气,晃动着粗木栏杆,大叫道。
“放我出去!”
他被刑具折磨得遍体鳞伤,喊出几句话后,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已躺在床榻之上了。
云睿恍惚地看着窗扇旁的那个声音,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揉了揉眼睛,惊呼道。
“方,方丞相?!”
从前虽然来过方府几次,接待他的一直是管家。
他还从未见过方之霖本人。
这位权倾两代朝廷的左相,大周的文人之首,在朝野的人脉与势力盘根错节,连嘉庆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在大周朝堂之上,臣子们宁可得罪太子,触怒嘉庆帝,也不敢忤逆方之霖半分。
激怒了帝王,大不了人头落地。
可招惹了这位深不可测的丞相,到最后,怕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你说,你见过清墨?”
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了云睿的失神。
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是。”
他咽了咽口水,尽力缓解着自己的紧张。
虽然不知,云青钰身边的人怎么会和方之霖扯上关系。
但与这样一位强势的上位者谈条件,无疑是令人恐惧的。
“敢问丞相,若我将他的下落说出来,您,您能不能将我父亲和我,从牢中救出来?”
方之霖轻笑了一声。
“谋杀公主,乃死罪。”
他话音一转。
“不过,你若真能帮得上我,我可以留你一条命,为你父亲收尸下葬。”
云睿咬了咬牙。
“…谢丞相。”
事已至此,能活一个是一个,他一定会替父母和姐姐报仇的!
他低声,将见过清墨的经过说了出来。
“容将军府?”
方之霖眉梢微挑,转动着掌中的盘山,缓缓道。
“你说,将清墨藏起来的人,是容少夫人?”
他眉眼低垂,许久,露出一抹深邃笑意。
“云青钰,西洲宋家的女儿,有意思…”
…
大年初七这日,是云家满门斩首的日子。
云青钰与容笙隐藏在围观的百姓中,看着囚车拉着二人,缓缓向刑场走去。
云婉已死,季淑然的尸体也被悬挂在城门之上。
来往百姓每日都能看到,血淋淋的,甚是可怖。
容笙覆着面纱,树梢的落雪衬得他清俊无双。
“今日一过,云家几人便能在地下团聚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讨论的不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
白鹤看了眼云青钰,不由道。
“少夫人,您…还好吧?”
云青钰压着宽大的帽檐,寒风呼啸,露出冷若冰霜的眉眼。
比起大仇得报仇的畅快,更多的是冰冷。
无尽的冰冷。
前世,她的血亲家人让她变成无坟无碑,孤魂野鬼。
如今,轮到她还他们槁骨腐肉,死无全尸。
世道轮回,公平得很。
随着刽子手一声高喝,两颗人头齐齐落地。
百姓惊呼一声,齐齐闭上了双眼。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路边洁白的落雪。
云青钰盯着这抹刺眼的红色,竟然弯了弯眼睛。
“难得今日心情好,不如晚膳添个羊肉火锅,热气腾腾的最好吃。”
白鹤:“...”
果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容笙笑着应了声:“好。”
说话间,侍卫们正经将云睿和云严的尸体装进麻袋,准备拖走。
余光一扫,云青钰的目光突然定在了云睿的尸体上。
“怎么了?”容笙察觉出他的不对。
“没什么。”
云青钰摇了摇头。
“总觉得哪里不对,云睿以前好似没有这么瘦。”
白鹤道:“可能是在暗牢里受刑,被折磨的吧?”
“嗯,也许是我多想了。”云青钰笑了笑。
容笙却止住了脚步。
“我倒觉得,你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回头,对玄武道。
“去查一下,云睿死前,在牢中发生过什么事。”
玄武应了声,身影无声地消失了。
说话间,几人已回到了马车上。
外头冰天雪地,马车内却暖意融融。
红泥炭炉上温着热茶,正咕嘟嘟冒着热气,白鹤斟了两杯,车厢内顿时溢满茶香。
容笙脱下墨色大氅,淡淡出声道。
“云家已除,永宁也成了活死人,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他看向云青钰。
“铲除谢潇?”
云青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不。”
“嗯?”
“我的下一步计划,是你。”
云青钰直接道。
“谢潇的事不急,我说过要医好你的眼睛,现下终于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容笙默了默。
“眼疾难医,还是不必费心了,我也已经习惯了。”
云青钰没立即答他,而是端起了小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醇厚,透着一抹甘甜,是极好的枫露茶。
“枫露茶清醇,却难免带着丝苦涩。”
“我听说,在轩辕盛传一种喝法,将槐蜜搅在茶中,入口顺滑,回甘绵长。”
她勾唇笑了笑。
“真巧,世子这的枫露茶,也格外清甜呢。”
白鹤闻言,瞪大了眼睛。
手中茶壶一抖,热水洒在银炭之上。
水汽集聚蒸腾,发出拉长的“滋啦”一声。
气氛僵持。
容笙无语,古井般深邃的眸子微微起了波澜。
与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很显然,云青钰足够聪明,所以他不打算做无谓的否认。
“自从我进门,世子便发现我身上藏着秘密,但你从未窥探,给了我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云青钰注视着容笙,声音轻柔。
“我对世子,亦是如此。”
“所以你放心,我说这些不是要试探你与轩辕国的关系,我对轩辕没有兴趣,只想医好你的眼睛。”
容笙喉结微动,未曾开口,就听云青钰低声道。
“我看得出来,你对我…也许没有男女之情,我们也从来不是真夫妻,但…”
她深吸了口气。
”但你可以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甚至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不管你面对的是谁,我都与你站在一处。”
云青钰抿唇,仔细观察着容笙的神色,低声补充了句。
“自然,等医好你的眼睛,若你有一日想和离,我也没什么意见。”
容笙抿唇,眸色漆黑又深沉。
“没意见?”
云青钰应了一声,
她垂下眸,没有去看容笙,轻声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她在容笙身上唯一感到的情意,便是前世他抱着自己的尸体之时。
可今生今世,成了她夫君的容笙,却连碰都不曾碰她。
若真有情,同床共枕这么些日子,哪个男人能忍得住?
云青钰活了两世,早不是什么懵懂少女了。
一天两天就算了,可如今嫁给他已经近一年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告诉自己,只要报了容笙前世之恩,她就没有遗憾了。
可此刻,心中竟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见容笙不说话,云青钰亦咬了咬唇,再不开口了。
马车内,死一般的沉寂。
白鹤秉着呼吸,瞧瞧瞥着两位的表情,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吵架了?
唉,主子不碰少夫人,也是为了她好,等她再嫁之时就该明白了。
不对,主子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黑。
少夫人好像也没说错什么话啊。
主子迟早要离开大周的,少夫人猜出来了,还这么贴心的提出和离之事,主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依她看,正好顺着应下,也懒得日后再费口舌。
白鹤着急了半天,冒着被罚去暗影司的风险,终于开口道。
“少夫人,和离的事…”
“出去。”
容笙突然沉着脸道。
白鹤僵了僵。
她立即蹿下了马车。
“谁和你说,我们不是真夫妻了。”
容笙偏过头,侧脸轮廓清隽冷淡,透着若隐若现的讥诮。
“你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